唐代翰林學士院與南北司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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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K242;D6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01)01-0027-07
  一、翰林院、學士院與東翰林院成立再析
  唐代所謂“翰林學士院”,從文獻記載和考古遺址來看,是較為復雜的建筑組群。嚴格說來,涉及翰林院、學士院與東翰林院的不同建置階段。關于三者成立概況,《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十四年七月乙未條胡注析述如下:
  翰林故事曰:翰林院者,在銀臺門內,以藝能、技術召見者之所處也。玄宗初,置翰林待詔,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又以詔敕文告悉由中書,多雍滯,始選朝官有才藝學識者入居翰林……開元二十六年,始以翰林供奉改稱學士,別建學士院于翰林苑之南,俾專內命。其后又置東翰林院于金鑾殿之西,隨上所在。[1]
  這里顯示:(1)翰林院是當中最早成立的北面機構,乃處技藝待召者之所。(2)玄宗即位之初,翰林機構的內容逐漸豐富,有翰林待詔負責批答表疏,應對辭章等事,更發展至直接挑選具學識的朝官職居于翰林,疏理中書詔敕。(3)開元二十六年后,從前于翰林供奉的才學之士才改稱為翰林學士,故于翰林院所屬范圍以南,分別興建學士院,以專其制詔之職。(4)及后于金鑾殿之西,又建置相對于舊院址的東翰林院,方便帝王起居所在。如此解讀,有助學界探討翰林院與學士院的異同問題。[2]從上文可知,學士院建于翰林院之南,始于翰林學士之設。此外,據馬得志《唐長安城發掘新收獲》的考古發現,在大明宮右銀臺門以北、西夾城之內出土的六組遺址,建筑群(一)(二)(五)與建筑群(三)(四),兩者互相以磚道相隔,南北對置,形制上與北廳的翰林院和南廳的學士院極為吻合。從南面建筑群(學士院)別以東側通門(翰林門)出入,可推知兩院活動分隔的意圖。[3](P114-116)程大昌《雍錄》卷4《大明宮右銀臺門翰林院學士院說》載:
  翰林院在大明宮右銀臺門內稍退北,有門,榜曰“翰林之門”,其制高大重復,號為胡門。門蓋東向,入門直西為學士院,有兩廳,南北相啟,而各自為門,旁有板廊,自南廳可通北廳,又皆南向。院各五間,北廳從東第一間常為承旨閣,余皆學士居之。廳前階砌花磚為道……(南廳)東西四間皆為學士閣,中一閣不居。北廳又北則為翰林院,初未有學士時,凡為翰林待詔、(翰林)供奉者,皆處其中。后雖有學士,而技能雜術與夫有學可備詢訪之人,仍亦居之……翰林院又北則少陽院。[4]綜合兩條資料,學士院成立后性質異于翰林院,應始于開元二十六年,若以此為第三期,則在翰林學士產生以前,文學待詔之士供奉于翰林院,與技能雜術者清濁共處,大概是第二期的現實寫照。從翰林院初期成立原意觀之,它是異才技藝人士優養之地,隨時待詔,其間文章之事漸高于他種才藝技能,是宮廷政命草制日形重要的結果,故此翰林院在第一期草創時期,早已具備第二時期的特質,情況類于第二期過渡至第三期。韋處厚《翰林學士記》曾謂學士院官所以不稱供奉而稱學士,乃因學士俾專內命,與夫數術曲藝,禮有所異,因此才出現其后截然分化的態度。
  玄宗開元期間,長期聽政于興慶宮的藩邸舊址。呂大防的石刻圖中,每能精確繪畫唐代宮廷建筑細微之地,較諸程大昌《雍錄》及徐松《唐兩京城坊考》更為詳實。呂氏所繪的興慶宮圖,在南衙官署的金明門入口附近,有翰林院的設置,而翰林院的南面只有一道通門,為三面密封,背向興慶殿、大同殿的設計,南下可直抵勤政務本樓。宋敏求《長安志》卷9《興慶坊》條亦載:“大同門西曰金明門,內有翰林院。”又注:“《學士院記》曰:駕在興慶宮側,于金明門內置院。”[5]若以開元十六年興慶宮朝堂峻工時間計算,興慶宮內的翰林院至遲亦當于此時已經運作。《舊唐書》卷43職官二翰林院條載:“天子在大明宮,其院在右銀臺門內。在興慶宮,院在金明門內。若在西內,院在顯福門。若在東都、華清宮,皆有待詔之所。”[6]三宮之內各有翰林機構侍上所在,乃為不爭事實,對了解翰林待詔、翰林供奉以至翰林學士的早期成立過程,具莫大啟示。
  翰林院廣泛分布的形態,也有助辨證某種學士的職稱關系。學者辛德勇早已留意高宗至武則天主政時期,北門學士供職的地理問題,反駁前人以翰林院門在右銀臺門之北,因而得出“北門”的學士說法。辛氏認為,無論從文獻及考古均不存在相對于右銀臺門以北的“南門學士”,故語意邏輯不通。若據程大昌《雍錄》卷4南北學士條的解釋,則翰林與學士之設較為明晰,其謂:
  唐世嘗予草制而真為學士者,其別有三:太宗之弘文館、玄宗之麗正、集賢,開元二十六年以后之翰林。此三地者皆置學士則是實任此職,真踐此官也。若夫乾封間號為“北門學士”者,第從翰林院待詔中選取能文之士,待使草制,故借學士之名以為雅稱。其實此時翰林未置學士,未得與弘文、集賢齒也,故曰“北門學士”,言其居處在弘文、集賢之北也。[4]
  這里主要析述唐代學士的源流,欲同時反映翰林機構早期,并無學士之設。乾封年間的北門學士,乃從翰林院待詔中選士,雅稱學士而已,性質上未能與南衙的弘文、集賢諸館學士的機構實職相比。同樣的道理,翰林供奉發展至翰林學士,也必然經過這種由虛變實的進化過程。程大昌的《東內西內學士及翰林院圖》、《大明宮右銀臺門翰林院學士院圖》及《學士院都圖》,皆著墨于右銀臺門之北,接近宮城西墻的翰林及學士院,對其他翰林院的性質,未加詳析。玄宗當政期間,從大明宮南通興慶宮,有夾城建筑其間,方便人主潛行,故三宮機構之間往往產生重疊、互補的政治作用。[7](P15-32)興慶宮的翰林院職,至少說明玄宗踐位之初,以翰林待詔批答表疏,應和辭章,并逐漸由學識朝官職居機構內的新趨勢。此類臨時制詔的職種,于開元后期遂陸續為學士院的專職取代。
  夾城與重廊的設計,使翰林學士院處于近密的位置,它既處于夾城之內,如何連通于殿最方便制詔宣旨,成為政治關鍵所在。從考古發現得知,夾城直北之處為密封城墻,進出途徑必先經翰林門,然后轉入宮禁范圍。重廊的構造是利于抵達殿側,而不須繞道,以達至密速潛行的效果。韋執誼《翰林院故事》記翰林院在銀臺門內麟德殿西重廊之后;而麟德殿東、西兩側均有重廊亦有文獻記載。《雍錄》卷4載:“麟德殿東廊有郁儀樓,西廓有結鄰樓,學士院即在西樓重廓之外。”[4]由此可證,大明宮城的西墻,西有夾城,東有重廊,由夾城通宮城重廊,沿橫直的走廊通行麟德殿,直北抵少陽院,無疑拉近夾城建筑與宮內西側諸殿院的距離。
  大明宮內,由翰林院發展出學士院,再由翰林學士院別置東學士院的繁衍過程,同樣產生了不少機構重疊的疑問。韋執誼《翰林院故事》即謂:“東翰林院于金鑾殿之西,隨上所在而遷,取其便穩”,即從方向上指明其新院地近金鑾殿,目的是較近便起居于各殿的君主隨時傳召。《資治通鑒》卷236順宗永貞元年正月癸巳條下,胡注:“程大昌《雍錄》曰:金鑾坡者,龍首山之支隴,隱起平地而坡@①靡迤者也。其上有殿,名曰金鑾殿。殿旁有坡,名曰金鑾坡。又曰:金鑾殿者,在蓬萊山正西微南,龍首山坡之北。殿西有坡,德宗即之以造東學士院,以其在開元學士院之東也。”[1]按此地理,東翰林院半隱于金鑾坡上,頗能達至近密目的。徐松《大明宮圖》,東翰林院東出有金鑾殿,南出為延英殿,西近麟德殿,二殿再東出,便是紫宸、蓬萊諸要殿,位置上顯然較夾城中的翰林學士院較接近宮中各主殿。《陜西通志》所繪大明宮圖,將東翰林院稱為東學士院,凸現了從舊學士院中衍生的歷史背景。
  中唐君主常因起居之處,密召學士商議草制,舊的學士院從夾城翰林門東出,較易為結鄰、郁儀等城樓監察;若從東學士院繞北背禁苑,不但同樣可達靠西側的麟德殿,并且不動聲色抵東側的浴堂殿。史書載德宗常居浴堂殿,又謂學士院以北扉之便,密封于此。單從夾城學士院地理難以解釋,蓋翰林以北有墻垣之隔,于東學士院北出,沿禁苑范圍而下,則稍近情理。由此推之,東學士院當由于翰林學士須常候君主密封,漸次于禁中近便之處特別成立的翰林機構。此種關系,將于下文析述。
  二、唐代翰林學士院與南北衙關系
  唐代翰林學士院早存在于東內、西內和南內的宮廷范圍內,從地理位置分析,不足以把它歸類于南衙宰相機構或大明宮苑內的北衙系統。況且,其設立背景既有分執宰權限,成為內相意圖,主事者又是學士官員,跟其他宦官司局本具差異。故此,翰林學士院實處于南北衙對峙下的中間組織,協調因內廷系統迅速發展,無法與律令機制銜接而可能產生的決策延誤。由于身份特殊,翰林學士對兩者的向背往往左右政局發展,漸成為內外廷重要的拢絡對象。大抵從官僚的職掌和升遷的途徑而言,宰相與翰林學士的制詔關系較為密切;惟內廷決策的草議和行動配合上,宦官中尉與內諸司卻容易制控翰林學士。中晚唐的南衙北司之爭,離不開宰相欲奪內廷權力,最后遭受閹豎反壓的收場,翰林學士則長期處于這種糾紛中,反復拓展其政治空間。
  1.從草制到決策的翰林職責
  翰林學士草制的職能最為重要,由此而來的,是草擬決策時的論議角色。踏入中唐,無論是肅宗、代宗之交,或者是敬宗、文宗之間,儲君承繼的詔書,成為新立帝王的法理依據。兩次政變的共通點都是舊主駕崩之初,所召繼位人選不為宦者接納,結果由宦官軍政諸司掩護新儲出起居之處,勒兵殿院之下,推翻前議。在另起爐灶過程中,宦官仍得同樣以翰林學士草詔析法,說明翰林學士院由于北出少陽院之便,草詔工作漸受內廷宦官操縱役使。就平日草擬公文而言,內容輕重不一,翰林學士的權限發展,仍須視乎帝王信用的程度。關鍵時期應自德宗開始,蓋涇原兵變,翰林學士陸贄于患難中隨行在制詔,調兵遣將無出其右。《舊唐書》卷139陸贄傳謂:“雖有宰臣,而謀猷參決,多出于贄,故當時目為內相。”[6]李肇《翰林志》載其時翰林學士不但朝服班序,而且“賦權日重,于是凡赦書、德音、立后、建儲、大誅討、免三公宰相、命將相,皆出于斯。”換言之,由德宗非常時期到政局漸告穩定,翰林學士的草擬實權,已由單純的文書起草發展至廣泛參決的層面。
  翰林學士能加入議政行列,與君主興起固定的議事渠道有關。例如,裕堂殿乃德宗長年視事之所,地近綾綺殿,大明宮較東側之處,此后帝王每于此召問學士意見。《資治通鑒》卷237憲宗元和二年十一月胡三省注:“唐學士多對浴堂殿,李絳之極論中官,柳公權之濡紙繼燭,皆其地也”,即道出翰林學士應召于此的傳統。李絳與白居易批評宦官專權,事見卷238憲宗元和四年九月條,以此推知,浴堂議事制度沿襲已久,翰林學士論政決事風氣已然建立。例如,順宗時期,帝主長期養病,多由王叔文、王pī@②與宰相韋執誼主持政事,而且“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書,韋執誼承而行之。”[1]由決策到宣召皆由翰林學士總攬,從前制誥的文書工作則交付中書代理,翰林學士議決地位十分明顯。王叔文等權力上升,開始令部分宦官不安,繼而拉拢另一批翰林學士,進行政治反撲。《資治通鑒》卷236順宗永貞元年三月載:
  上疾久不愈,時扶御殿,群臣瞻望而已,莫有親奏對者,中外危懼;思早立太子,而王叔文之黨欲專大權,惡聞之。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皆先朝任使舊人,疾叔文……乃啟上召翰林學士鄭yīn@③、衛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鑾殿,草立太子制。[1]
  王叔文專權,得力于一派宦官支持,情況與俱文珍、劉光琦援引其他學士,二者政治結合的方式相差無幾,惟雙方政治對峙,不免令學士院內部分化。史書未載東學士院成立的政治動機,《石林燕語》卷5云:“唐德宗時嘗移學士院于金鑾坡上”,或與涇原兵變,逐漸專委翰林別處承受要旨有關。觀順宗末年政治,東學士院有進一步鞏固的趨勢。王叔文等視事之所,仍以右銀臺門內的翰林學士院為基地,對鄭yīn@③、衛次公等反對派翰林機構成員,必然產生種種矛盾和不便。東學士院地處金鑾殿的西側,與前者儼然形成另一議事系統。宦官俱文珍以諸學士入金鑾殿草制立儲事宜,至近密之法當就地起用學士班底,意味著東學士院,前后經歷德宗、順宗、憲宗三朝漸告成熟。若考《舊唐書》卷159,衛次公傳,以鄭yīn@③等翰林學士為代表的金鑾殿議政機制,隱然于此段期間發揮功效,《衛次公傳》載:
  貞元八年,征為左補闕,尋兼翰林學士。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升遐。時東宮疾恙方甚,倉卒召學士鄭yīn@③等至金鑾殿。中人或云:“內中商量,所立未定。”眾人未對,次公遽言曰:“皇太子雖有疾,地居冢嫡,內外系心。必不得已,當立廣陵王。若有異圖,禍難未已。”yīn@③等隨而唱之,眾議方定……及順宗在諒暗,外有王叔文輩操權樹黨,無復經制,次公與鄭yīn@③同處內廷,多所匡正。[6]
  鄭yīn@③、衛次公等成功助順宗登位,本為前朝功舊,但順宗臨危,竟由王叔文、王pī@②據銀臺門翰林指揮政事,制詔無所經由,自然產生矛盾。宦官集團內的互相對壘,加深了翰林政治的主導戰。結果,鄭yīn@③政治選擇正確,憲宗即位便提升為翰林學士承旨,元稹《翰林承旨學士記》謂鄭yīn@③位在諸學士之上,“凡大誥令、大廢置、承相之密畫、內外之密奏、上之所甚注意者,莫不專受專對,他人無得而參。”學士承旨即翰林學士之首,由于職居學士院長,可隨時單獨與君主對話,秘密籌決。[8]要達到密議目的,承旨學士必須常出學士院而穿梭宮內,隨君主所在入對。同時,于舊學士院北廳東第一間作為翰林承旨辦公之所,有統率諸學士之意,避免出現前朝王叔文爭奪權力的類似情況。學士承旨每須規范翰林學士,見于《資治通鑒》卷238憲宗元和五年六月的如下記載:
  白居易嘗因論事,言“陛下錯”,上色莊而罷,密召承旨李絳謂:“白居易小臣不遜,須令出院。”絳曰:“陛下容納直言,故群臣敢竭誠無隱。居易言雖少思,志在納忠。陛下今日罪之,臣恐天下各思鉗口,非所以廣聰明,昭圣德也。”上悅,待居易如初。[1]
  白居易能留于翰林學士院,皆因承旨李絳于密議中對其持正面態度,可見帝王在承旨之設及密議制度的雙重保障下,重新以翰林學士院為帝王私人腹心。由于南衙北司長期對立,帝王用人管道已盡量超越外朝宰相或內廷宦官,避免直接卷進各種人事糾紛,相反多以重用的翰林學士承旨入相,更能確保政治風險。故此,學士承旨之職已有提前培育帝王親信的意圖,方便日后進入中樞的決策層。例如裴jì@④任相前職居翰林,《舊唐書》卷148本傳謂其“在翰林承旨,屬憲宗初平吳、蜀,勵精思理,機密之務,一以關jì@④,jì@④小心敬慎,甚稱中旨。”[6]學士承旨職涉相權,故每為持異見的宰執不容。史書載宰相李吉甫“自以誣構鄭yīn@③、貶斥裴jì@④等,蓋憲宗察見其情而疏薄之,故出鎮淮南。”[1](卷237元和三年九月戊戌)裴、鄭皆曾為學士承旨,受帝大用,宰輔因排斥二人反遭疏遠,憲宗對翰林學士甚見寵信。帝王和翰林學士密議,必由學士值勤,可隨時便殿召見所致,其事多涉北衙宦宮,令事態尤見機密。《新唐書》卷207《仇士良》傳載:
  (文宗)開成四年……退坐思政殿,顧左右曰:“所直學士謂誰?”曰:“周墀也。”召至,帝曰:“自爾所況,朕何如主?”墀再拜曰:“臣不足以知,然天下言陛下堯、舜主也。”帝曰:“所以問,帝與周赧、漢獻孰愈?”墀惶駭曰:“陛下之德,成、康、文、景未足比,何自方二主哉!”帝曰:“赧、獻受制強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遠矣!”因泣下。[8]
  君主援引學士論議宦官,為了防避閹宦視線,召對往往徹晚進行,如文宗時以批評宦官知名的翰林學士柳公權,“每浴堂召對,繼燭見跋,語猶未盡,不欲取燭,宮人以蠟液揉紙繼之。”[6](卷165《柳公權傳》)武宗曾夜召學士韋琮草制,而宰相、樞密皆不之知,[1](卷247,會昌三年五月壬寅)益見翰林學士的近密程度。又如宣宗“召翰林學士韋澳,托以論詩,屏左右與之語曰:近日外間謂內侍權勢何如?”[1](卷249,大中八年)凡此可見,雙方密議的方式甚多,因時地而表現迥異,然帝王因學士草制之便,征以籌謀宦官良策,均為上述共通之處。
  2.翰林學士與宰相制——北衙權力制控的因由
  由草擬制詔發展至密議決策,翰林學士之職已非單純的秘書顧問角色,其執行部分相權,足以改變宰相與宦官權力周旋中的政治形勢,此為宰相與學士關系又得和諧共事之處。翰林學士分割相權,誠如張國剛等具體所言,是將中書舍人制詔之權納入職責之內,使帝王政令分為內制和外制兩組性質。翰林學士用白麻所撰的內制,直接由禁中發出,關乎拜免將相,號令征伐,立后建儲等重要詔書;中書舍人用黃麻所擬外制,則為一般詔書。白居易曾任中書舍人及翰林學士,其所撰中書制詔和翰林制詔,便顯出了內外二制輕重之別。[9](P259-261)白麻之制本為宰相所有,《資治通鑒》卷235,德宗貞元十二年六月乙丑條即載:
  初,上置六統軍,視六尚書,以處節度使罷鎮者,相承用麻紙寫制。至是,文場諷宰相比統軍降麻。翰林學士鄭yīn@③奏言:“故事惟封王、命相用白麻,今以命中尉,不識陛下特以寵文場邪,遂為著令也?”上乃謂文場曰:“武德、貞觀時,中人不過員外將軍同正耳,衣緋者無幾,自輔國以來,墮壞制度。朕今用爾,不謂無私。若復以麻制宣告天下,必謂爾脅我為之矣。”文場叩頭謝。遂焚其麻,命并統軍自今中書降敕。[1]
  德宗時翰林學士重提舊事,欲挫神策中尉竇文場等氣焰,法制上宰相降麻名正言順,然中官統軍授麻之法前代已有發生,非文場無理般弄。鄭yīn@③的詮釋,使任用權力連結于翰林、宰相之下,蓋關乎將相降白麻起用之事,前一日必經中書、門下文書審批,然后付翰林草麻,最后由宰執宣敕,宦官無由干預。事實上,宰相一直著意制控北衙授官,《資治通鑒》卷246文宗開成三年九月條載:“開成以來,神策將吏遷官,多不聞奏,直牒中書令復奏施行,遷改殆無虛日。癸未,始詔神策將吏改官皆先奏聞,狀至中書,然后檢勘施行。”[1]換言之,神策宦官每有人事調動,必須“先奏聞于上,禁中以其狀付中書,方與檢勘由歷而施行之”。[1]由過往不向君主奏請而直牒中書,到現在付狀于中書檢勘再施行,其精神與前者麻制一脈相承,宰相得以重奪部分任免權力。越到唐代后期,中書與翰林之間對麻制的草擬與宣行,漸取得分工默契。《資治通鑒》卷253僖宗廣明元年五月乙亥條胡注載:
  唐制,凡拜將相,先一日,中書納案,遲明,降麻,于gé@⑨門出案。《會要》:凡將相,翰林學士草制,謂之白麻。韋執誼《翰林故事》曰:故事,中書省用黃白二麻,為綸命重輕之辨,近者所出,獨得黃麻;其白麻皆在翰林院,自非國之重事,拜授將相、德音赦宥,則不得由于斯。史言唐未宦官恣橫,監軍與樞密使,恩數埒于將相。[1]
  唐代后期翰林學士的職責繁多,草詔密議之余,于宰相施行任免權力中越形占優。從前黃白二麻的詔降悉屬中書,漸次由翰林學士院獨掌系乎軍國重事的白麻,且直接關系宦官用人權限。將宰相權力移于翰林,未必不是出于帝王的本意,如是藉第三者可以重新規管重要官職。從各種跡象顯示,翰林學士透過白麻之制,發揮封駁政策的權能。例如,憲宗時期王承宗叛,欲令宦官吐突承璀為行營招討處置使,蔣偕《李相國論事集》卷2載:“翰林中屢陳從古無令中人統各鎮師徒,諸道受其節制者,師出不律,軍必無功。前后諫論一十八度。后宰相論,亦不允,遂依上旨,仍令學士李絳撰白麻。其日,絳又進狀,稱事實不可。”值得注意者是,其后“上手執一紙文書云:宰相悉言可任承璀,而學士不肯,如何?”既然上意已決,加上宰相附和,翰林若只職草麻,則君主無須多費唇舌考慮李絳奏狀。顯然于制麻過程中,翰林學士可就白麻內容參決可否,是翰林既得的合法權力,使皇帝在此決策上不得不謹慎考慮。
  制白麻的專責,何以由宰相移于翰林,史料并無明載,然而翰林學士承旨所帶職官多為兵部侍郎,而且上遷途徑往往直指宰相之位。在唐的官制里,兵部侍郎為正四品官,位在正三品尚書之下,負責處理軍機政令。[6](卷43《職官二》)故此,學士承旨帶此職,無疑預先提拔宰執人選,便于協辦將相降麻的軍政重任。《舊唐書》卷43職官志之翰林院注:“貞元已后,為學士承旨者,多至宰相焉。”據元稹《翰林承旨學士記》統計,憲宗迄穆宗之間承旨學士中,十一人已有九人參大政。若從更全面的數字統計,于德宗至懿宗的154名翰林學士中,能至宰相者有53名,占32%,而在憲宗至懿宗的52名承旨中,其后任相者共30名,占58%,后者入相比例更形明顯。[10]翰林學士承旨與宰相制之間,已成為相通的親信渠道,于決策層面上更為帝王倚重。君主以學士承旨強化皇權的同時,宦官亦設法于翰林機構內滲透其影響力。[1](卷245,太和七年至九年)例如,以新的院使職種,監控學士權力。考翰林院使最早出現時期,在憲宗初年,《白氏長慶集》卷30載:“元和二年十一月四日,自集賢院召赴銀臺候進旨,五日召入翰林,奉敕試制詔等五首,翰林院使梁守謙奉宣,宜授翰林學士也。”從翰林院使奉旨宣授翰林學士看來,院使似已監控學士的進出與任免。梁守謙為憲宗期的權閹,《資治通鑒》卷238及《冊府元龜》卷665、667諸處,載梁氏于元和五年已由樞密使提升為右神策軍中尉的北衙最高要職,顯見翰林院使地位之重。[7](P90-101)杜元穎《翰林院使壁記》又謂該使“進則承睿旨而宣于下,退則受嘉謨而達于上,軍國之重事,古今之大體,庶政之損益,眾情之異同,悉以開攬,因而啟發”,翰林院使乃集承旨、宣召與參議軍政于一身,更肩負統領翰林學士之責,使眾情歸一,臻上情下達之效。《翰林志》載:“有高品使二人知院事,每日晚執事于思政殿,退而傳旨”,或因應翰林、學士院之分而設置院使。
  考憲宗年間宦者呂金如、劉弘規等均曾出任翰林院使,但其時并無提及學士院使,至宣宗時期則翰林院使外,已有學士院使的專職分出,位在前者之下。蓋《閭知誠墓志銘》載閭氏先于大中三年拜染坊使后,再遷監學士院使,到大中十年入觀,又充內坊使,累遷翰林院使。隨著時代推移,尤其學士院的職責繁重,由學士院使監當其事,并充分與翰林院使共商國情,斟酌要旨,當為對兩使存在的合理推論。昭宗末年翰林學士韓wò@⑤被逼令起草韋貽范起復制書,即為學士院使等主意。《資治通鑒》卷263天復二年七月甲戌條載:
  命韓wò@⑤草貽范起復制,wò@⑤曰:“吾腕可斷,此制不可草!”即上疏論貽范遭憂未數月,遽令起復,實駭物聽,傷國體。學士院二中使怒曰:“學士勿以死為戲!”wò@⑤以疏授之,解衣而寢。二使不得已奏之。上即命罷草,仍賜敕褒賞之。八月,乙亥朔,班定,無白麻可宣。[1]
  學士使強逼翰林學士草制不成,只能據其疏如實上奏,正反映學士使與翰林學士的矛盾日漸鮮明。蓋翰林學士擁法理上的降麻權責,由此衍生各種決事功能,學士使干預的途徑,一在監視翰林學士于學士院的出入活動,二在掌握學士制定旨令后的承宣渠道。胡注便謂:“時韓全誨等使二中使監學士院,以防上與之密議國事,兼掌傳宣回奏。”同卷天復二年十一月甲辰條載:“上使趙國夫人@⑥學士院二使皆不在,亟召韓wò@⑤、姚洎,竊見之于土門外,執手相泣。洎請上速還,恐為他人所見,上遽去。”昭宗欲見翰林學士,事前須偵探學士院使是否監院,學士院使監控皇帝與翰林學士的職能,可見一斑。
  三、結論——兼談內諸司的決策角色
  由上可知,唐代翰林學士院的構造與職種關系密切,從翰林院分出學士院,特設翰林學士,本來就是因應宮廷地理建置的政治考慮。唐中期以后的君主,鑒主宦官權勢日益高漲,每欲興起另一私人渠道,尋求政治意見以相援引,學士院供職的翰林學士,正好補救了宰輔未能于禁內議政決事的角色,并且在既合作且沖突的微妙決策層面上,繼續與北衙官司發展工作關系。翰林學士所以能謂內相,在于獲得與帝王密議機會,又于制詔降麻的過程中發揮己見,從而成為參與中央決策不可或缺的法理依據者。此種身份,并非一般擅奪權力的宦官可以取代,形成制控宦官權限的一股法治力量,故此越引致宦官于翰林置使,作出反制控翰林學士的主因。
  無可否認,南北衙互相對峙為時甚久,但彼此權力高下立見。從神策軍進駐中央禁軍開始,北衙使職機構日益繁衍,中央諸部寺監權力欲遭侵蝕,南衙諸衛兵徒具空名而已。中晚唐君主的廢立幾全操閹宦之手,已反映君主權力、宰相南衙實職不足與內官爭斗。故君主倚重翰林學士,其實是在既定的形勢下,確保北衙官司仍在一定程度上服膺南衙宰相的律令制度。翰林學士專掌草詔白麻,即根本代表帝王與宰相發號命令,宦官不得私奪的最高精神。宦官既不能像翰林學士草詔,惟有假以其他途徑奪權,例如變更議定決策的原貌,加入修訂程序,或者壟斷宣令的最終過程,得以上下其手。凡此,解釋了越到唐代后期,內諸司的機密、宣徽之職越具代表性。
  唐末兩樞密與兩神策合稱為“四貴”,包括中央重要決策,機密于代宗時只管理文書表奏,進呈皇帝參閱,到僖、昭時期權力至盛,由于可在堂狀貼黃,無形即代替君主處分公事,宣付中書門下施行。[11](卷58《職宦十二》)樞密既能隨時改動決策內容,自然無須屈于過去先由宰相奏對延英,然后純粹承受公事的角色。[1](卷262,天復元年正月)同樣道理,宣徽使于代宗時期亦已存在,惟逐漸能總領內諸司,活躍于郊祀、朝會,與其承傳宣旨的職能頗具關系。由于獲得宣令之便,故亦能隨時矯詔,為更改決策的另一員。《東觀奏記》卷下記載的其決策層的論議方式,跡近濫用權力:
  上(宣宗)大漸,顧命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宣徽上院使王居方,以夔王當璧為托。三內臣皆上素所恩信者,泣而受命。時右軍中尉王茂玄,心亦感上。左軍中尉王宗實素不同,歸長、公儒、居方患之,乃矯詔出宗實為淮南監軍使,宣化門受命。將由銀臺門出焉……宗實叱居方下,責以矯詔,皆捧足乞命。遣宣徽北院使齊元簡迎鄆王于藩邸即位,是為懿宗。[12]
  在唐后期常見的政變中,神策護軍中尉以壓倒性的軍事優勢,控制最后大局,成為樞密、宣徽等中央決策要員靠拢的對象。歸長、居方等矯詔,是右軍中尉王宗實政治反撲的口實,而宗實亦以同類的手法,透過另一宣徽使宣詔改立新主。唐末樞密、宣徽主宰詔旨,已非中書所能控制,原則上決議程序應于延英,由宰相、樞密共商,但后來變成樞密、宣徽直接決定宣行,形同有效決議。《資治通鑒》卷250懿宗咸通二年二月條:
  一日,兩樞密使詣中書,宣徽使楊公慶繼至,獨揖(杜)@⑦受宣,三相(畢誠、杜審權、蔣伸)起,避之西軒。公慶出斜封文書以授@⑦,乃宣宗大漸時,請鄆王監國奏也。且曰:“當時宰相無名者,當以反法處之。”@⑦反復讀……復封以授公慶,曰:“主上欲罪宰相,當于延英面示圣旨,明行誅譴。”公慶去,@⑦復與兩樞密坐,謂曰:“內外之臣,事猶一體,宰相、樞密共參國政……”兩樞密相顧默然,徐曰:“當具以公言白至尊,非公重德,無人及此。”漸涑而退……既而寂然,無復宣命。[1]
  宣徽握宣命之權,變相為直付中書執行的政令,公慶出示斜封文書,即欲面命宰相聽從,已超越正常的議事步驟,故非宰相杜@⑦所能接受。如前所述,若為內制詔令,應由宰執延英決事后,由翰林學士制出,方為合法程序。杜氏以此究之,樞密、宣徽固然無復宣命,但議政的被動性當越為明顯。文中并無提及文書草擬工作,是否由翰林學士院中人協助,然而從上記翰林學士韓wò@⑤草制時的消極抵抗,以及翰林、宣徽、樞密等內諸司使院權力高漲觀之,宦官群已建成自身獨立的決策系統,漸次擺脫翰林、宰相的牽制。
  收稿日期:2000-06-08
《唐都學刊》:社科版西安27~33K22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趙雨樂20012001唐代自進入中后期,翰林學士的政治角色日形重要。學士負責起草詔令,又參決軍政機密事務,分担了宰相部分職權。宦官北衙的勢力興起,雖操縱君主廢立命運,然而草制宣詔的合法化過程,同時亦強化翰林機構的議事渠道,形成一股新興的抗衡力量。北衙宦官對翰林采取強烈制控,由委任翰林親信,到設立宦官專職的翰林學士院使,均旨在納入內廷諸司的監控范圍。文章在前人研究翰林學士院職掌的基礎上,對唐中后期翰林于南北司的權力格局之中,如何層累衍生學士、承旨和使職名目,稍作補充。唐代/翰林學士/南北司the Tang Dynasty/Han-lin officials/the Sunthern and northern government officesHan-lin Officials and Struggles between the Court and the EunuchsZHAO Yu-le(College of Arts & Social Sciences,The Open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China)HAN-Lin played a major political role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TheHan-lin officials were able to provide political advice and drafted crucial legal decrees for the Tang monarchs through different secret meetings.Their roles we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in Tang's frequent coup d' etats edicts when legal legitimacy of new rulers was needed.This paper intends to analyse the following points:The development of Han-lin political roles at different stages;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lin officials and the prime ministers;The affinity and conflictbetween the eunuchs and the Han-lin officials.趙雨樂(1963-),男,廣東潮陽人,香港公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歷史學博士。香港公開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院,中國 香港 作者:《唐都學刊》:社科版西安27~33K22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趙雨樂20012001唐代自進入中后期,翰林學士的政治角色日形重要。學士負責起草詔令,又參決軍政機密事務,分担了宰相部分職權。宦官北衙的勢力興起,雖操縱君主廢立命運,然而草制宣詔的合法化過程,同時亦強化翰林機構的議事渠道,形成一股新興的抗衡力量。北衙宦官對翰林采取強烈制控,由委任翰林親信,到設立宦官專職的翰林學士院使,均旨在納入內廷諸司的監控范圍。文章在前人研究翰林學士院職掌的基礎上,對唐中后期翰林于南北司的權力格局之中,如何層累衍生學士、承旨和使職名目,稍作補充。唐代/翰林學士/南北司the Tang Dynasty/Han-lin officials/the Sunthern and northern government offices

網載 2013-09-10 20: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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