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青山 古心如鐵陳洪綬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醉眼青山 古心如鐵陳洪綬

地理

這里是陳洪綬的諸暨,往西是李漁的蘭溪,往東是張岱的山陰,往北,隔著錢塘江就是蕭山和省城杭州。諸暨-山陰一杭州,這片潮濕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帶就是天才畫家、本文主人公陳洪綬的活動區域(除去兩次短暫的北游),故事時間約為明萬歷二十六年至清順治九年,即1598年至1652年的半個世紀間。

傳說中,這片錢塘江之東的平原地帶是上古時代的治水英雄大禹的終焉之地。后來,夏朝的一個皇帝少康把這里作為了一個庶子的封地。那時候這一地區還很荒涼,到處都是沼澤和成片的森林,原住民都文身斷發,讓中土人嗤笑為南蠻。春秋末年,越王勾踐與吳王闔閶相互拉鋸式攻伐,戰爭持續十來年,臥薪嘗膽,最終勝之,成為春秋最后一個霸

310 主。雖然后來越國讓楚國和齊國聯手做掉了,但這種隱忍與

血性的稟性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骨頭深處沉積了下來,是

以,本文主人公的同時代人王思任--一個正直而有才情的官員”,在一封痛罵縮頸逃跑的南明總督馬士英的信中有這樣的自夸:“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也。”這句話經20世紀初的作家魯迅在《女吊》一文中引用,已成名言。

如果在明朝,這個三角地帶每一處的往返,可能都得三五日。雇一只舟子,我醉欲眠,夢里都是流水聲。或者騎小毛驢,童子挑一擔書隨后,山陰道上不知會不會遇上狐貍精。那樣一個緩慢的時代,什么事如果要發生,就會如石底下的青苔頑強地探出來。這般欲雨未雨的天氣,又是去這樣一個文氣沛霖的地方,帶一本《和希羅多德一起旅行》實在有點唐突,應該是屠隆的《冥廖子傳》,或者張宗子的《陶庵夢憶》--浮生若夢啊,空氣里都是夢幻的氣息,滿山皆

南華錄

異香。

我和詩人、小說家馬敘順著夜色中的浦陽江邊一路走去,穿過城南苧蘿山下的西施殿和浣紗路,去一個叫“三賢館”的地方。那是諸暨文友們經常聚會的一個所在。“三賢”之一,即17世紀偉大的人物畫家、那個被稱為有明三百年無此筆墨的陳洪綬。"成書于1735年的一本藝術史著作《國朝畫徵錄》評價他所畫人物,軀干偉岸,衣紋清圓細勁,有公麟、子昂之妙,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尤在仇英、唐寅這些名家之上。”但同時代人似乎更喜歡津津樂道于他對酒和女人超乎尋常的熱愛,并進而對他進行道德主義責難。有傳言說,他畫出名后,有錢人拿了大把的銀子恭恭敬敬來求畫,他都不予理睬,但只要有酒、有女人,他自己都會找來筆墨作畫,即使販夫走卒乃至垂髫小兒,他也都有求必應。”更有一種夸張的說法,說他的好色到了沒有女人不成眠、酒也喝不下去的地步。@持這種觀點的人普遍認為,他

所有成功的畫作都是情欲催生出來的,每一處筆觸都散發著 311

荷爾蒙的氣息。更有甚者,有人以小說家的筆法寫道,1646年夏天,清人南下紹興,“從圍城中搜得蓮,大喜,急令畫,不畫;刃迫之,不畫;以酒以婦人誘之,畫”。③

在陳洪綬的四子陳字(別號小蓮)正式編定的文集之外,還有一封他寫給一個叫水子的學生的短函流傳了下來。這封短函是催促學生趕緊弄個女人來伺候:“水子老弟:若無美人便遲一日,美人不必求其絕妙者,第得五官停勻,略有風韻已矣。洪綬頓首。”看他這么猴急的樣子,連長相好壞都不講究了,只要五官端莊略有風韻就行,讓我每讀一次就不由得大笑,這陳老蓮呀!

我最早看到陳老蓮的畫,是那套著名的水滸葉子圖譜,印在幾件青花瓷茶具上。那是我外祖父的二弟收集的民國初年的瓷器,僥幸沒有在“文化革命”中打碎,和繪著領袖像的瓷杯、像章一起放在足有一人高的櫥柜上。摸上去沁涼的

驊眼青山

瓷具上,宋江、李逵、魯智深、燕青、孫二娘一個個橫眉瞪眼、威風涼涼,十足的草寇架勢,當時只覺得畫中人物面目怪誕,奇駭無比,真把我給嚇著了。及長,又陸續搜讀過一些老蓮的畫,這種不適感還是揮之不去,只覺得他所畫人物,形態結構多欠準確,臉部比例也失當,女人都顯肥,臉龐也不秀氣,小孩子呢,頭大如斗,形如小鬼,男人則都畫得耳長頜尖,鷹鉤鼻子深眼窩,一副心事重重又都掩飾不住焦慮的模樣。卻又想不明白畫家為何要這樣去畫。大約四十歲的時候,我自己也一頭扎進了古人世界里去,方覺得與現世的喧嘩相比,這高古的境界自有它的好,反而喜歡上了他畫里那一脈靜穆宏深的氣息,直覺得這位畫家真像《紅樓夢》里所說的,似乎吃了冷香丸,他的畫才會這樣奇郵的格調,這樣冷艷的色彩。

老蓮生命最后五年里的忘年交、詩人毛奇齡說過一個故事:有個叫袁鹍的寧波人,因家境窮困,在日本商船上做賬房,把兩幅陳洪綬的畫藏在竹筒里,送給日本船主,船主大喜過望,好酒好菜侍候,還送了他一大堆珠寶,后來才發現那是一幅仿制品。毛奇齡說,老蓮死后,他的畫作流傳于朝鮮、兀良哈(蒙古)、日本、撒馬兒罕(中亞細亞)、烏思藏(西藏)等地,這些地區的商賈不惜以高價收購他的畫,利益驅動下贗品層出不窮,仿制他的畫作的竟然有幾千人之多--“海內傳模為生者數千家”。這節故事是“三賢館”主人轉述的。

那晚從諸暨三賢館出來,發生了一樁小意外。許是不遠處苧羅山公園燈光晃眼的緣故,我的朋友馬敘突然腳下一滑,跌入臺階下的灌木叢。我伸手去扶,卻撈了一個空。當時說笑打趣一陣,也不覺得有什么,第二天一早,馬敘告訴我,他的左手腕骨摔裂了,痛了整整一晚上。許多個日子后--那時詩人、小說家馬敘已經癡迷于水墨一道并著手準備他的第一個畫展了--我突然想到,這是后世的一個畫家以這種特有的方式對他的前輩表示敬意。

夢憶

世家子張岱晚年檢討自己的一生,深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夢,一派沉痛的懺悔語氣。在他坐說昔年盛事的兩部回憶錄《陶庵夢憶》《西湖

夢尋》中,不時出沒著被他稱為“章侯”(章侯是陳洪綬的字,他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號叫老蓮)的陳洪綬的身影。

他們一個出生于諸暨望族,一個系紹興城內名門之后,同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異趣,再加年齡又相去不遠",兩個青年藝術家很早就開始了交往。張家在杭州有別業,陳洪綬年輕時也總往省城跑,西湖邊的煙霞石屋、呼猿洞、于謙草是他們經常游賞的去處。大約是1624年,他們經常一起讀書于靈隱韜光山下的“岣嶁山房”。”這片山房是嘉靖年間一個名叫李茇的隱士所建,面對一流清溪,背靠石崖,環境清幽,開門就是一大片蒼勁的古松和蔥郁的灌木叢,人一走入就隱滅不見。屋旁石橋低磴,可坐十余人,寺僧刳竹引泉,溪流淙淙,又有園蔬山蔌可供作炊,口味寡淡了還可去溪里打魚,實在是讀書的好去處。那一年一起讀書的還有趙介臣、顏敘伯、卓珂月和張岱一個叫平子的弟弟。張岱記敘了他們在此地做下的一樁惡作劇。那一次,他和陳洪綬等一

眾友人沿著溪邊走,看到一佛像,中亞人裝扮,坐在龍象 313

上,邊上還有四五個裸女獻花果,細一看佛像銘文,竟是楊髡--元朝時的江南釋教總統楊輦真珈的像。此人在江南,一到名山大川就到處鑿石造佛像,又專好發掘皇家陵墓和大戶人家的古家,看到墓中有女尸容顏依舊還做出淫媾的勾當來,張岱素聞此人惡名,與眾人一說,大伙兒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搗碎了楊髡的像,還不解氣,又對著斷肢殘臂各撒了一泡尿。附近寺僧聞聲出動,剛要責怪他們損毀佛像,知道打碎的是楊髡的像,也都雙手合什,作歡喜贊嘆狀。那一日的溪邊林中,定然響徹了少年們哄傳的笑聲。

據祁彪佳日記回憶,張岱的四個弟弟卿子、介子、平子、登子也都與陳洪綬交好。他為平子遷人新居作過畫,還寫詩感謝平子贈米。尤其是張登子與陳洪綬走得更為親近,時常詩文酬答。“幾年不見張公子,每憶玄都觀里人。常夢云間同作客,數回吹笛喚真真”,詩中的張公子說的就是張登子。

醉眼青山

他和張岱還多次一同出行訪友,約了祁彪佳去安昌白洋村(那里靠近杭州灣南岸)看潮,去南京觀新上演的《金瓶梅》。某年秋天,陳洪綬還邀請張俗去楓橋楊神廟看了著名的迎臺閣祭神儀式,數萬人如蟻一般密密聚集在楓橋下祭神、唱戲的場面,讓張岱至為難忘。"對張岱來說,只要一想起陳章侯,總也離不開西湖、酒和女人,總是那么的興興頭頭、熱熱鬧鬧。1634年秋天,坐著游船“不系園”去西湖邊定香橋看紅葉的十人中即有陳章侯。那船由杭州富商汪然明投資興建,富麗堂皇無比,舟名得之于《莊子·列御寇》中“泛若不系之舟”之意,由陳眉公題寫,董其昌、錢謙益等名流都曾在此飲宴。那一日連張岱在內登舟的十個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輩:南京曾鯨,當世屈指可數的肖像畫大家,后世波臣派的開創者,人稱其一手肖像畫入眉透骨,精妙無雙;"東陽趙純卿,力大無比,擅使竹節鞭,有豪俠之風;金壇彭天錫,經常出入梨園,擅演凈、丑戲。杭州楊與民、

314 陸九、羅三,女伶陳素芝,也都是有藝在身的知趣之人。更

讓人稱艷的是張岱的女友朱楚生,一個把演藝看得高過自己生命的調腔女演員,粗看之下并非絕色,細細打量,眉目之間全是風情,就像張岱自己所說,“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尤其是一談音律,一展歌喉,朱楚生婉囀的聲線到了讓昆山老教師“不能加其毫末”的程度。

那晚在西湖邊,一眾文藝中青年喝過了酒,趁著興致,開始各耍各的。陳章侯拿出一幅純白細絹為趙純卿畫古佛,曾鯨從另一個方向為之寫照。楊與民彈三弦子,羅三唱曲,陸九吹簫。楊與民又拿出一把寸許長的紫檀界尺,靠著小幾,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聽者無不笑倒。接下來彭天錫登場了,先與羅三、楊與民串本腔戲,又與朱楚生、陳素芝串調腔戲,每個角色他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這時,陳章侯的畫也畫完了,上來唱村落小歌,牙牙如小兒學語,張岱

南華錄

彈琴為之伴奏。趙純卿手拿酒杯,都快站不穩了,笑著說,小弟一無所長,只能以杯中酒向眾兄弟聊表敬意了。說罷一飲而盡。張岱卻不放過他,說,唐朝有裴將軍為吳道子舞劍,一曲舞罷,高高拋起,如電光下射一般入鞘,恰好吳道子的畫也完工,今天章侯為你畫佛,你也正好舞一回劍,讓我等開開眼。趙純卿一掃醉態,跳身而起,取起

重達三十斤的竹節鞭, 315

在月光下旋作了一團銀光。眾人驚哦一片,慢慢地這銀光四瀉開來。

只剩下趙純卿一人站在場中大笑不止。①

張岱還記述了他的好友一次喝高了去追一個陌生女郎的事。說的是1639年,時近中秋,張、陳二人在西湖邊的畫舫應酬回來,看到月色明亮如許,兩人又趁興叫童子劃船到斷橋,一路飲酒、吃塘棲蜜桔。張岱不善酒,只是沾唇而已,章侯一人獨飲,卻也興致勃勃。船過玉蓮亭,忽聽得岸上有一女子的聲音在問童子;相公船肯載我女郎至一橋否?一聽得有女郞要求搭船,月光下再看此女“輕紈淡弱、婉瘞可人”,本來喝得昏昏欲睡的陳洪綬直如打入了一針興奮劑,連說好的好的。那女子也不客氣,足尖一點就欣然下了船。接下來,陳洪綬這個調情老手施展的手段讓張岱看得目瞪口

醉眼青山

呆,這個厚臉皮的竟然以唐代傳奇中的虬街客自比,說女郎身上的俠氣讓他想到了紅拂女張一妹。一說二說的,兩人竟然喝到了一塊去。那女郎也一點不扭捏,酒喝得好,酒量更好,船到一橋,漏下二刻,他們竟然把船上帶的酒都給喝空了。問女郎家住何處,她總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張岱攛掇陳洪綬在后面暗暗跟蹤,只見此女身影如一片淡煙飄過岳王墳,就再也找不到了。

莫非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陳洪綬遇到狐貍精了?

但更可能的是,舟中與陌生女子對飲的那一刻,陳洪綬想起的是十九年前那個拿著潔白的絹來求他畫蓮花的女孩。那是1620年春天,桃花開得正艷的時節,地點也是在

316 西湖岳墳邊。那個叫董飛仙的女孩騎著一匹

個頭不大的桃花馬,馬蹄得得,沿著蘇堤一路跑過鎖瀾橋、定香橋,一直跑到他的跟前。

湖風吹亂了她額前的一綹發。她的胸脯起伏著,像隱約的春山。她打開馬背后的包

裹扯出一幅絹來。獵獵的湖風把這幅絹吹開了,憑著一個畫家的職業性眼光,他一眼就看出這是幅上好的熟絹。女孩告訴他,這幅絹,是她自己“擘”的,給生絹上了好幾道礬,才變得這樣的細密、緊實,你就是要畫再大的荷花也撐得住。

他對著湖上的斜陽瞇縫起眼睛,笑了。桃花,女孩,馬。對著如許清新可愛的一個人兒,沒有人不會發自內心地微笑。

他想畫的何嘗只是一朵蓮花。他想以她的身體為絹,畫

南華錄

無數的畫。“桃花馬上董飛仙,自擘生綃乞畫蓮。好事日多常記得,庚申三月岳墳前。”當他寫下這首詩的第一個句子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痛,感到了身體里巨大的空。多年后他去了北京,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棧里,呼吸著干燥得不含一絲水汽的空氣,他又夢到了西湖蘇堤的那片激滟波光,耳邊又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夢里的女孩還像剛遇到時一樣,清亮得像一滴水。

“長安夢見董香綃,依舊桃花馬上嬌。醉后彩云千萬里,應隨月到定香橋。”@日后隨著這首詩被毛奇齡、朱彝尊編入各種詩話,董飛仙的故事也有了多種版本。但真正的那個騎著桃花馬的女孩已經在他記憶中永遠定格了。當1639年中秋前夜,陳洪綬與陌生女郎在西湖舟中飲酒之際,他或許會短暫地把此女與記憶中那個騎馬

的女孩影像重疊,但他很快就會明白,時間就像 317

月光下、橋下、舟下的流水,已經嘩嘩流去了十九年,眼前這個姿容動人、酒量頗好的女子,論年紀都可以做董飛仙的女兒了。

墨蝶

那個女人披著一件華麗的團鶴紋披風,云鬢高髻,慵懶地躺臥在幾榻上。她的膝邊,寬大的外袍下方有一半月形竹籠子,虛虛地罩著一只金屬鴨形薰爐。婦人頭頸微揚,眼視前方,又似一無所視。她的右肩上方,是一朵盛開的白芙蓉花,一只鸚鵡正自鳥架俯身向下,似乎要引起她的注意。

內容簡介

醉眼青山

男孩的出現打破了畫面的平靜。這個三四歲的男孩身體劇烈前傾,正奔跑著,努力去撲住一只蝴蝶。如果我們把目光再靠近些,會發現這不是一只真實的蝴蝶,而是畫在紈扇上的一只墨蝶。然而這不無趣味的一幕并沒有驚醒那個神思恍飽的年輕婦人。她甚至沒有注意到,男孩是什么時候跑來的。看護男孩的女仆的喝阻聲她也充耳不聞。她的目光長久地落在空中一個虛無的點上,那里究竟有什么,可以如此恒久地吸引著她、并讓她的嘴角浮起如夢似幻的一絲笑容?她的右肩上方,那只多嘴多舌的鸚鵡會把她的秘密大聲說出嗎?

她身體誘人的曲線透露了秘密。這個郁郁寡歡的女人是被感官的渴望攫住了。以此看去,畫中的鸚鵡、薰鴨香爐、精工雕制的鳥架,斑駁的銅壺和盛開的白芙蓉全都成了性欲的暗示。然而對一個獨居的深閨女子來說--她不在場的丈夫可能是一個外地任職的官員,也可能是一個長年奔波在路上的商人--這禁錮的欲望是虛無的、不無幽怨的,她只能在閑坐中打發時光,就像白居易詩中那些眼睜睜看著青春消逝的宮女,“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當這個秋日里的婦人表情恍惚沉浸于白日夢時,男孩追逐著、并努力要撲住的,也是一個幻像,這是不

是在暗示著,強烈的欲望可以跨越真實與虛構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

在1639年的某一天畫下這幅《斜倚薰籠圖》前,陳洪綬肯定看過比他稍早年代畫家仇英、唐寅的許多仕女畫,在那些以女性為題材的畫作中,女人多是被動的角色,在款款行移、含蓄優美的姿勢中,順從地接受男性目光的撫摸,從來沒有一個畫家像他那樣,把欲望提上來,主動表達對欲望的深陷。而對于真與幻的著迷,實際上也是普遍彌漫于晚明知識界的一個主題,我們總應該記得那個時代流行的不朽傳奇《牡丹亭》里,杜麗娘因夢生情,相思而死,她留下的自畫像又使少年柳生陷入相思,最后,愛超越生死,杜麗娘還魂,虛構成為了真實。

對于一個靠酒精的燃燒尋找靈感的畫家來說,幻想和現實時常糾結成一團,難分彼此。二十年前,那只亦真亦幻的蝶兒就翩躚在了他腦海中。那時候他剛開始寫詩,過著一種半流浪的生活,經常跑到紹興法華山中對著滿坡竹子寫生。那時候,他剛剛迷上酒,那種具有火焰性子的妖艷的液體,并在酒精的燒灼下徹夜作畫不止。在1619年畫下的一幅《蝴蝶紈扇圖》中,一把團扇仿佛飄浮于空中,扇上墨菊的香氣吸引來了一只蝴蝶,那蝶半隱于紈扇下,半明半暗。在這里,紈扇為真,蝴蝶為真,唯有扇上的墨菊為虛構的藝術,那蝶兒迷于墨菊,正表達著年輕的他沉溺于虛構的沖動。以后的日子里,那只蝶兒時常飛來他的筆端,有時是兩個年

輕的女子在撲蝶,有時是一個男子側耳傾聽著蝴蝶翅膀扇動空氣的聲音。

精華

這已經不只是對幻境的沉溺了,更多時候,他在努力躍過虛構的界限縱身躍向這個物質性的世界,并在細致人微的觀察中顯現出同時代畫家少有的描繪能力。有時他把自己放入了畫里,化身為那些長臉、短須、鷹鉤鼻子、骨胳粗大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視著女人和各種各樣包圍著他的物品。這些場景和物品通常是:庭園、書齋、石桌、畫冊、古琴、香具、銅瓶盞花,書案上的銅鼎、紅漆盒、冰裂紋瓷杯和青瓷茶注。有時候他明明不在場,女人也不在場,我們也總能感覺到冊頁和卷軸背后他無所不在的窺探目光。一幅畫于1619年的靜物圖,占據畫面中心的是銅鏡、發髻、針與一枝花,畫中花與鏡的姿態與位置卻總讓人想起女人的照鏡之姿,然后去想象她閨帷后面全部的生活。

在那些描繪文人或婦女生活片斷的畫作中,他的目光大多時候透著不加掩飾的霸道。一幅創作于1649年前后的《吟梅圖》中,作為主導者的男子位于畫幅上方,端坐在擺滿了銅爐、硯臺、鎮紙、研山這些清供的寬大的幾案后面,這幾案系用虬屈多節、奇形怪狀的天然木頭制成,擺上文房清供即為書桌,加上椅墊又可成為可坐可臥的“隱幾”,但這會兒它的功用顯然是書桌。畫中男子以尊者的地位面對著居于下首捧著白瓷瓶花(瓶里插的是水仙和一枝梅花)的女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手,一雙劇烈交叉著的手,似乎在無聲地透露他內心的秘密。他灼熱的目光落在幾案右側青綠沁人的雙環古銅尊上,也烙下了對女人的濃烈欲望。另一幅《授徒圖》中,那個男人有了進一步的舉動,他左手緊握一柄如意,右手碰觸古琴,但坐姿已然凌亂,不由自主地向著坐在右側的兩個女弟子側傾了。那兩個女孩一個在插花,一個在看一幅竹石畫,她們都梳著高髻,領口很淺,愈顯得脖頸頎長。男子的目光膠著在了插花那個女孩的一雙手上。但專注花道的那個女子似乎并未察覺到來自左上方老師的目光,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觀看,被品評的位置,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她的老師撫摸她的目光就像在把玩家藏的一件物品,或者一件不輕易示人

的寶貝。

這一不無曖昧的場景,很容易讓人想到曾向他學畫的侍妾胡凈鬘,那個可人的揚州女子。1643年秋天,陳洪綬最后一次離開北京沿運河南歸時,在揚州迎娶了這個雅好畫道的女子,并攜她去城中八大剎之一的鐵佛寺賞看了紅葉。據說那寺里有三株梅花,其中一株花開三色,葉多紅色,他們看花歸來的當晚,陳洪綬指導胡凈鬘畫了一枝紅葉,懸掛在帳中,掛妥當了,不知是說人還是說紅葉,指著打趣說,這一枝乃是揚州精華也。

花是精華,人亦是精華,最為精華的還是這個時代成熟到了靡爛的物質生活的種種。所以才會有那么多于生活并非必需的“長物”,才會有那么多今人看去奇奇怪怪的講究,譬如花有花道,茶有茶道,性愛有房中術,美女鑒別也有專門的儀容手冊,

而這一切的另一端,都系連著這個時代最為精致、發達的感官。僅以插花一道而論,就有《瓶史》《瓶花譜》這樣的著作專述其要:廳堂宜用銅者,以古銅器為佳,瓷器則以宋、官、哥、龍泉等窯為上,折枝花卉以大枝適宜,冬季不妨插梅。反之,書齋花器尺寸宜小,應用瓷器,古銅觚等小型銅器亦可,無論是瓷是銅,瓶中折枝花都應瘦巧。除此之外,廳堂與書齋插花種類不宜過多,忌用有環或葫蘆等瓶,更忌成對擺放。還須親自插花,不可假手僮仆,如若不然,就是缺乏品味的好事家,稱不上真正的鑒賞家,等等。

當1644年的那場劇變把陳洪綬他們一代人的生活一截為

二,讓他們成為斷了尾巴的蜥蜴,他們要找回那一段風華而又磨爛的記憶,也只能在紙上江山、夢里乾坤了。如同他的朋友張岱在紙上重建了一個故園,余潛心通過對秦淮河歌妓們的記敘回到了過去,老蓮也在下意識地用畫筆去尋找斷掉的那藏尾

巴。

所以他幾乎是在用一種惡狠狠的、幾乎要把什么都吃了的狠勁在畫女人與物品。畫中人或手握如意,或摩弄著銅器和瑩滑可人的隱幾,或嗅著瓶中菊花就像嗅著女人胴體,無不呈現出急切的占有欲望。山體、幾案、人臉輪廓的線條,務求一種宋朝院體畫式的粗重筆觸,以顯出物質性的堅實。花器,那些手捧銅瓶的女人,銅觚中插著的梅竹、荷花及荷葉,則曲盡《瓶史》《長物聲》等圖籍之妙。留存于世的一幅《松海竹石盆景圖》,盆上冰裂紋及盆邊卷草紋都清晰可見,甚至連修補花盆的痕跡也歷歷分明。他畫銅瓷大瓶、銅鼎這些粗重的大件,也畫白瓷瓶、水裂紋小瓶、銅瓶這些小型的花器,他對于銅器色澤及瓷器冰裂紋的細致描寫,顯出他對這個世界物質性一面的濃厚興趣,藉此他也是在向一個逝去的年代唱著挽歌。

由此我們領會了那個時代的觀看之道:在明朝,一個人能夠看到什么取決于他是什么樣的身份,在什么樣的季節里,與什么人一起觀看。這些古畫里,有時我們會與畫家的目光交匯、碰撞,在畫里畫外目光的投射下,花器與女人都被賦予了物品的地位,或者說,對物質性的追崇,使得物品可以取代人,人也可以作為物,晚明時代女人與物品的這種交相模擬,一本叫《長物志》的生活指南書里就已開宗明義了:看書畫如對美人。反之,女人也不過是這世上的另一種物質。

不只陳洪綬這樣在看世界,他的目光乃是他那個時代集體視覺欲望的投射。在這種由欲望締結的共同觀看中,他們辨識著對方,在共同的記憶中回望著晚明江南文化的那一脈綺麗霞光。

酒徒

二十歲那年起,老蓮成了一個酒徒,同時開始熱情而又盲目的詩歌寫作。越

地的酒,大多是入口綿軟的黃酒,老蓮獨好諸暨本地產的一種秣秣燒酒。這種叫“同山燒”的古酒出產自本縣一個叫同山的小鎮,據說古越國時就已釀制。越王勾踐率師伐昊,出征前以酒投江與將士們共飲,“簞醪勞師”說的就是這個故事。此酒色澤玉紅,琥珀色,天生一股媚態,卻又其勁如刀,純然是剛猛一路的北派風格。自二十歲愛上此物,陳洪綬的大半生都泡在了酒里。

他出生那一年,徐渭已死去五年,董其昌四十四歲,一個人文昌盛的年代即將落下帷幕,但日子尚稱太平,他的童年基本上還是快樂的。楓橋陳家雖非錦衣玉食之族,卻也是個簪纓之家,老蓮的遠祖為翰林學士,曾祖任揚州經歷,祖父陳性學是1577年的進士,萬歷時做過廣東、陜西布政使,掌一省民政,從二品職銜。他的父親陳于朝少時雖有神童之名,及長,詩文也做得不錯,一手龍蛇飛動的字與好友徐渭都不相上下,卻時運不濟,連最微末的功名都沒取得,三十五歲就郁郁而終。這個仕途失敗的父親最引以為豪的是生下的二兒子自小聰穎異常,自陳洪綬記事起,父親就經常說起兒子出生前晚他做的一個夢,夢里,一位氅衣鶴發的道人手持一蓮子對他說,吃了它就會得到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所以陳洪綬的小名也就喚作了“蓮子”。

從祖父一輩起,楓橋陳家就與蕭山長河的來家開始了密切交往,兩家稱得上世交,后來更是成了姻親。當老蓮的祖父陳性學出任陜西布政使時,鄰縣蕭山的來斯行也正在福建右布政使任上,同鄉之誼,再加都在官場同一職級上,公務私事交往頻頻,友情與日俱增。后來老蓮的父親陳與朝又與來斯行的弟弟來宗道做過數年同學,只不過后者的運氣要好得多,中舉以后又成進士,后又七次進階,做到了一品職銜的禮部尚書,還當過幾天大學士。因為上輩的此層關系,陳洪綬來到這個世上沒多久,他未來的妻子就被選定了。這個女孩就是時常與他玩耍的來斯行的二女兒。日后,陳洪綬的妹妹陳胥宛還嫁給了來宗道的兒子來咨諏,成了蕭山長河來家的媳婦。

小時候的陳洪綬并不認為畫畫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兒。那些天賦異稟的人總是不拿自己的本事當回事兒,卻往往會嚇著他周圍的人。四歲那年,陳洪綬去來家上私塾,來家正在裝修房子,把墻刷得雪般粉白,主人特為告誡孩子們,不許在墻上亂涂。陳洪綬進人那屋,四顧無人,就桌子疊著椅子爬將上去,在白壁上畫了一幅約十尺高的關羽,軀干豐偉,栩栩如生,別的孩子一見,竟然給嚇哭了,他未來的岳丈來斯行聞訊趕來,他什么反應呢?--“翁見侯像,驚下拜,以室奉

侯”。竟然把小孩子家的涂鴉給恭恭敬敬保存了下來。

詩人朱彝尊把這則傳說寫入正式的陳洪綬傳記,意在說明傳主自小就聰穎異常。老蓮成名以后,他的朋友們總喜歡津津樂道于類似的神奇事跡,以此哄抬老蓮身價。比如說他十歲時拜浙派大家藍瑛、孫為師,兩人看了他的畫驚嘆,假使這小子真成了材,吳道子、趙孟頫都要拜他做老師,哪還容得我輩作畫!"藍瑛自此以后還發誓再不作人物畫。又比如說他十四歲時,畫拿到集市上,一會兒工夫就給顧客搶光了。"傳說不免有夸大,但這個人藝術資質之上佳已可見一斑,就好像上天派定他到塵世間來就是做一個畫家的,用他的老師藍瑛的話來說,“此天授也”。但所謂的天才,不過來自于熱愛,來自于近乎本能的打破陳舊規則的嗜好,對此,陳洪綬自己在《隱居十六觀圖冊》上曾經題跋回憶:少年時,他跑到杭州府學臨摹北宋名家李公麟的七十二賢石刻,閉門摹十日,臨摹完了,出來給人看,問:怎樣?人們

答:像!他很高興。又閉門臨摹十日,出來給人看,問怎 323

樣?人們答:不像!他更高興。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畫境已經更進一層,從“形似”進到“神似”了。這一節經歷,后來被他一生的朋友周亮工記入了藝術史著作《讀畫錄》,并被歷代畫工用來教導剛開始學藝的徒弟們。

章侯兒時學畫,便不規距形似,渡江拓杭州府學龍眠七十二賢石刻,閉戶摹十日,盡得之,出示人曰:何若?曰:似矣。則喜。又摹十日,出示人曰:何若?曰:勿似也。則更喜。蓋數摹而變其法:易圓以方,易整以散,人勿得辨也。@

然而這絲毫沒有讓老蓮沾沾自喜,官宦之家對子孫們的要求,從來都是要他們埋首于八股時文,求取一官半職以光耀門楣,三十歲之前的陳洪綬所受的全部教育也都是朝著功

醉眼青山

名目標去邁進。盡管畫畫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名聲,讓他時時沐浴在長輩們嘉許的目光里,但內心里他也明白,那只是一種遣興的小道,一樣能夠給他帶來樂趣的玩意兒而已。族中已經有長輩表示出了不安,因為這個神童身上的種種氣質,無法不讓他們想到他那個雅好文藝又仕途蹉跎的父親,那不也是個神童嗎,可惜天不永年,小兒子才九歲就郁郁而終,可見文藝這東西是有毒性的,沾上了就會非常危險。

祖父的去世宣告了好日子的結束,那年他十六歲。再過兩年,他母親也去世了。他的哥哥陳洪緒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為了獨霸家產,也是發泄以前長輩們對他專寵的不滿,時常虐待他,不分緣由就把他揍得鼻青眼腫。那一頓頓的拳頭把他從家鄉打到了五十里外的府城紹興,一個人在火珠巷租了間房子住下,算是成全了他兄長。蕭山長河來家倒是厚道人家,來斯行一點也沒有因陳家家道中落而看輕他,在陳洪綬最困苦的日子里,來家接納了他,并于第二年把他祖父

324 在世時說定的那門親事給辦了。

當陳洪綬在府城過著半是任性使氣、半是流浪的生活時,人稱蕺山先生的哲學家劉宗周已辭去北京的職務回紹興老家,并在城中的石家池、朱氏解吟軒等處授徒開講儒家的性命之學,后來又在城北開辦了蕺山書院。陳洪綬也跑去做了一個聽眾。與他同一時期成為劉氏門人的有山陰祁家的祁彪佳、會稽諸生王毓蓍等一干青年才俊。這其中他又與王毓蓍最為投契,兩人總有些不謀而合的奇思妙想。"同學中,祁彪佳是個標準美男,王毓蓍則奇丑無比,又口吃,可他的一手好文章卻讓大家都很服氣,再加上他天性大方好客,大家都喜歡與之做朋友。陳洪綬參加過幾次王毓蓍組織的宴飲,那都是在他家里,為了讓大家多喝點,王毓蓍把家里善唱小曲的一個叫梁小碧的小僮也喚了出來,給眾人歌以侑酒。王毓蓍字玄趾,陳洪綬故意賢侄賢侄地叫他,他也不惱。但在劉老夫子門下,他那套又是誠又是敬的儒學精要對

南華錄

天性放縱的陳洪綬來說實在有些扦格,所在他在蕺山待了不久就離開了。

妻子是大家閨秀,溫柔賢淑,有時還能陪他畫上幾筆。"

老丈人對他也不錯,總相信女婿能夠發憤直追,重振楓橋陳 325

家。可是除了在1618年中了個諸生,好運氣再也沒有光顧過他,功名總像天邊的馬車一樣遙遠。他恨自己不爭氣,更覺得家庭的溫柔是一個要勒得他透不過氣來的軟繩索,于是一次一次地往杭州和紹興跑。他覺得,只有拿起畫筆對著滿山竹子、云霞,只有俯身在前人卷軸上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獸構成的那個世界的時候,自己的內心才是暢亮的、自由的。

他的畫名越來越大,可是當有錢人捧著銀子恭恭敬敬來求他的畫時,他卻拉長著臉把人家晾在一邊,甚至地方上的督學也吃了閉門羹。沒準兒這個年輕人覺得世人對他的畫格外看重是對他的侮辱呢。還有一次,一個大官把陳洪綬騙上船,說是請他鑒定書畫,船開行后,就拿出絹素強請他作畫,陳洪綬大怒,謾罵不絕,還聲言不放他走就要跳入水中,搞得那大官老大的沒趣。

醇眼青山

就在這苦悶、騷動的青春期,他與酒劈面相遇了。這帶著令人眩暈香氣的、玉紅色的液體,時時激起他的飛翔之感,其魅感力或許只有女人的身體差堪比擬。同樣能夠給他以安慰的是父親在世時經常翻閱的一本佛經,《華嚴經》,他廢寢忘食地讀著它,好像這樣就能與死去多年的父親對話。

岳父來斯行有個大房侄孫叫來風季,論輩份比陳洪綬低一輩,論年紀卻長他十五歲,兩人曾一起在“松石居”讀《離騷》。這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的冬天。這充滿著奇譎想象力的篇章讀得他們熱血沸騰。陳洪綬自述,當時只覺得“四目瑩瑩然,耳畔有廖天孤鶴之感”。他們仿照唐朝李賀的用韻寫下了數首向偉大詩人致敬的長短歌行。在來風季的琴聲伴奏中,陳洪綬用兩天時間畫出十二幅白描《九歌圖》,其中一幅《屈子行吟圖》,畫中屈原孤獨、瘦削,跨劍躑躅著,憂端積滿眉宇,正可作他苦悶的自畫像來看。《九歌圖》一直藏在來家,1638年,來風季的兒子來欽之刊刻其父作注的《楚辭》

326 一書,以全套木刻《九歌圖》作插頁,而此時,距來鳳季在去

北京的途中去世已足足三年了。好友沒有看到合作的這本書出版,陳洪綬為之心痛莫名,他在書的序言中回顧了兩人“燒燈相詠”共讀《離騷》的這段經歷,“丙辰洪綬與來風季學騷于松石居。高梧寒水,積霉霜風,擬李長吉體為長短歌行……”又說,“風季羈魂未招,洪綬破壁夜泣,當取一本焚之風季墓前……”此是后話休要提了。

北京

陳洪綬第一次去北京是1623年春天。這年初,他妻子偶染小恙,開始只當是尋常風寒,將養一些時日就會好,哪知

南華錄

道病勢急轉直下,捱不了多久時日就去世了。每天面對妻子留下的舊物,看著尚不解事的女兒道韞蝶兒一般飛來飛去,他覺得再在家里待下去真要發瘋了,于是喪事一畢,他就只身溯運河北上京津了。

北京之行除了收獲了數百首詩,還讓他得了一場大病。病了五六個月,待到稍好些,囊中已空,這一年已經虛度。1病中時常想起妻子,臨終前握著他的手,囑以舊服裝殮,要他好生看顧小女。“翠袖紅綃滿篋藏,縷絲摺疊怨俱長,當時裝束為儂飾,今日披將歸北邙”,寫著這樣的悼亡詩,總是悲不自勝。好在長安可買醉,可涉歡場,于是千里春風醉客心,癸亥年的京都也不是全無一點生趣,再有途上的景致,大運河西岸揚州城的繁華,這一趟北行總算是有些亮色在。

還是老家的風土養人,這個剛出遠門歸來的年輕人拖著病軀,去苧羅山看紅葉。一雙醉眼看去,那滿山的葉子

真是比血還紅。可能是在游山途中,他結識了任職本縣主 327

簿的國子監生周文煒。后來他們還多次去五泄山游玩。每次,周文煒都帶著他十三歲的兒子周亮工。他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喜歡寫詩繪畫的少年,后來他們的友情持續了一生。另一個經常的去處是杭州。與張岱兄弟及趙介臣、顏敘伯、卓珂月等一干朋友于靈隱韜光山下岣嶁山房讀書就是這個時期。張岱還鼓動他用四個月時間畫下了《水滸葉子》。"所謂葉子,乃民間流行的酒令牌子,讓這個擅丹青的高陽酒徒來作也算是找對了人。他筆下的四十余個梁山好漢造型夸張神采飛揚,撲面一股英雄氣,張岱為之寫了“緣起”,說畫的雖是“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實際上是章侯自寫其一身學問和抱負,“郁郁芋芋,積于筆墨間也”。時代已呈亂世之象,天地正氣,豈止在綠林豪客草莽者乎?

盤桓省城其間,杭州衛指揮同知韓君把自己的女兒

醉眼青山

嫁給他做了第二任妻子。以后幾年里,他一直沒有放棄科考的努力,一會兒跑到杭州打探消息,一會兒跑到長河來家與好友來風季研讀時文,家中新建的“醉花亭”都沒工夫去好好打理。除非有推不掉的壽文或應酬作畫,他很少再提起畫筆,甚至把酒量也減了下來。傳說他在牛首山永楓庵讀書的時候,早上聽到鐘鼓聲就起來用功,晚上鐘鳴之后酒再也不沾一口。其時魏忠賢剛剛伏誅,崇禎推行新政,他也和這個國家一樣頗思一番振作,但1627年、1630年連續兩次的闈場失利使他飽受刺激,轉而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智力是不是出了問題。在他后一次考場失利后,早年待他很刻薄的哥哥陳洪緒怕他出什么意外,叫了一幫親友跑到杭州陪他,還雇了一只西湖上的游船陪他散心。

陳洪綬第二次去北京是1639年冬天。這一年赴京之前,

可記者尚有幾事:邀請祁彪佳、祁熊佳兄弟到紹興觀畫;

八月十三日與張岱醉酒于西湖斷橋邊;摹寫了一幅李公麟

328 《乞士圖》;在西湖定香橋畔為朋友馬權奇畫“張深之本西

廂記”插圖,計有崔鶯鶯像、目成、解闈、窺簡、驚夢、報捷六幅。這邊廂應酬一畢,他已在運河的船上,邵伯湖、淮上、清江浦、桃源、山東、河北一路行去,每一處都有詩寄內。說到了山東,山卻極少,黃塵漫天,買的是他鄉酒,喝起來卻還是越酒滋味。又說舟中聽雨,最是傷感,只怕歸來要到明年暮春了,梨花夜雨暗錢塘。要妻子記得料理田園,休憶遠行人,"雖然沒法子才去北京覓個出路,“狂夫”也是憶家的呵,曾記舊年幽事否?酒香梅小話窗紗。

距上次赴京已過去了十六年,此時的他已是家有九個兒女的中年男子,”長年蹉跎,他的面相比實際年齡還要顯老幾分。一個人在外,惦念家中,實是為夫為父者常情。此番入京,是因多年前一個同宗兄弟賣田納栗入國子監的啟示,他把多年賣畫攢下的錢全都帶在了身上,也想試試運氣以之撞開國子監的大門。他哪里知道,就在他興沖沖趕到京城的

南華錄

1640年,被官軍暫時挫敗的李自成的農民軍正蟄伏在陜西、河南一帶的荒山中,并將在四年后如一股污臟的潮水涌進京城徹底打翻龍廷,到那時,名利場上的客,管你得意的、失意的,都將在這場驚天巨變中遭受滅頂之災。第二年除夕夜,溫著酒,擁著寒爐,在京的陳洪綬寫了一首詩寄給族中三老叔,說明年也不敢有大的奢望,但愿所遇著的都是吉祥事,“各人多讀幾行書”,但陷于東西兩線作戰的帝國已是

危廈將傾,明擺著太平日子是要過到頭了。 329

陳洪綬抵京時,當年共游五泄的少年周亮工正好考中這一屆的進士,分發外任前在京謁選。時隔多年,一個已是蟾宮折枝的新貴,一個還在奔向功名的道路上蹭蹬,拋開這一切,一談起詩詞、書畫、鑒賞,這兩個多年前相識的人頓成莫逆。他們與金道隱(金堡)、伍鐵山(伍瑞隆)幾個同好結成了一個詩社。老蓮特別喜歡周亮工的詩,在他看來,這個才三十不到的新科進士簡直是一個天生的詩人,自己的詩句在他面前簡直像柴籬上的野花一樣粗陋不堪。不幾日,禮部令下,周亮工出任山東濰縣令,老蓮還特作了一幅歸去圖相贈。"只是一年后周亮工因守城有功調任京師時,陳洪綬已經南歸了。

這一期間老蓮在京城參加了不少宴集活動,應人之請還畫了不少畫,覆滅之前的京都文藝圈里幾乎人人都知道有個浙江來的擅畫人物的陳老蓮。那些醉生夢死的大佬公卿

醉眼青山

都以見過他一面為榮,但他們看重的不過是老蓮那些有著太古之風的字畫,得其片紙只字,珍若圭璧,以作自己身份的標榜,同僚間相互夸示說,“吾已得交章侯矣。”這讓老蓮很不是滋味。他的聲名還傳進了剛剛起復為兵部右侍郎兼日講官的倪元璐耳中。說起來,這位同鄉高官(倪來自浙江上虞)還是他的老師劉宗周和黃道周的好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層關系,倪元璐在忙著為皇帝制訂制敵機宜的閑暇,開始了與這位同鄉的詩詞唱和。

1642年對風雨飄搖的帝國來說是雪上加霜的一年:遼東松山失陷,曾被視為國之砥柱的洪承疇叛變;西線,左良玉兵潰,起死為生的李自成水淹開封城繼而大敗孫傳庭部。對陳洪綬來說,這一年是一個壞消息連著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春天時他的兄長在老家去世了,好消息是他終于成了國子監一名在籍的太學生。但他的興奮勁很快就過去了,開始還以為自己考得不錯才人的國子監,后來才明白過來,皇帝召

330 他為中書舍人是看中了他的畫名,要他入宮臨摹本朝洪武以

來的歷代帝王圖像。這給了他盡觀宮中所藏古畫的機會,從這些宮中珍秘中深得古法淵雅的老蓮,筆法蒼老潤潔,畫藝更為精進,一派靜穆渾然,時人把他與董其昌非常賞識的北方畫家崔子忠相提并論,并稱為“南陳北崔”,但他似乎很不滿意這樣一個宮廷畫師的身份,叫屈說,“乞向人間作畫工”,這哪是他的本意啊。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有機會崇禎皇帝這樣問他,他還是答不上來。到山海關外的冰天雪地里抵御建州女真,還是跟著孫傳庭去河南追擊流寇?他一個南方書生哪里做得來這些!可見功名一說害人不淺,它讓多少人丟棄了本分硬要去做根本做不來的事。當然,被焦慮和猜忌折磨得寢食難安的崇禎根本不會有心情與一個內廷畫師有這樣的對話。

南華錄

青蚓

崔子忠者何許人也?據曾任山東濰縣知縣(屬平度州管轄)的周亮工在《因樹屋書影》中稱,此人字道母,號青蚓,原籍山東平度,左光斗任提學御史時,拔識為順天府學諸生,崇禎年間成了京津一帶首屈一指的大畫家。

周亮工說,崔少年時,投在山東學者宋繼登門下學習時文,但因文章寫得過于奇崛拗口,考中秀才后就再也沒有什么起色,便放棄舉子業專心做一個畫家。中年后,畫名日隆,仍然住在北京南郊偏僻處一所簡陋的小院里,“蓽門土壁,灑掃潔清,冬一褐,夏一葛”,學著古人戴高冠、穿草履,閑暇時蒔花養魚,一副安貧樂道的樣子。他的妻子布衣素裳很能持家,兩個女兒長得漂亮,也都識得字,每當興至,則欣然展紙揮毫,妻女都能點染設色畫上幾筆,一家四

人相與摩挲指示,實在是其樂融融。但這個畫家性格古怪, 331

只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贈給少數知己好友,如果有誰出錢來買,他掉頭就走,一聽到達官貴人想與他結交,他都逃避不顧。"

周亮工的記述大多來自崔子忠順天府學的同窗王崇簡,"也有一些是錢謙益提供的。錢謙益崇禎十一年因事待罪北京,一度與崔子忠相識,做過他幾個月老師。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崔秀才子忠》中講過一則故事;崔的老師宋繼登有兩個子侄,宋應亨和宋玫,與崔曾是同窗好友,后來天啟年間,那兩人都考中了進士,宋應亨任職吏部文選司時,曾授意一個應選者送給崔一千兩銀子。崔拒絕接受,說:你知道我窮,卻不拿自己的錢財贈我,而要我接受應選者的銀子,這算哪跟哪啊!宋玫屢次向崔子忠求畫,崔都不給。一次,宋玫把崔請到府中,關上大門,說,今天別怪老同學無理,如果不給我作畫,我就不放你回家,不出十天半月,你家里

內容簡

鮮眼青山

養的魚、栽的花,就都渴死和枯死了!崔無奈,只得畫了一幅。“畫成,別去,坐鄰家,使童往取其畫”,說是“有樹石略簡,須增潤數筆”。宋玫把畫交給來人帶回,崔子忠當即撕碎,揚長而去。①

后世學者孫承澤、孫奇逢在鉤沉甲申前后京津地區人物時,對崔子忠的孤僻、高傲和狂放個性都給予了突出記載,他們在各自的著作中不約而同提到了史可法贈馬的事。故事發生在1637年前后,曾與崔子忠和前文說到的王崇簡同窗于順天府學的史可法此時已以都御史巡撫安慶,某日,史可法自安徽返回北京大興縣老家,經過崔家時,看到崔家窮困得吃飯都成問題了,于是把坐騎送給素來敬重的這位老

332 同學,自己徒步走回家中。史可法前腳剛走,崔子忠就

把馬給賣了四十兩銀子,叫來一幫朋友痛飲,不到一天工夫就把這筆錢揮霍殆盡,一邊喝一邊還與人說:這買酒的銀子是老同學史道鄰(可法字道鄰)給的,清清白白,不是偷來搶來的!

在貧寒清潔中過完一生的崔子忠,平生行事可當得一奇字。錢謙益說他長得很“清古”,一眼看去就不像當代人。董其昌評他“其人、文、畫,皆非近世所見”。崔好讀奇書,好作奇畫,人稱他的古文詩歌,論知識的博奧和想象力的奇譎,一點也不遜于唐時的鬼才詩人李長吉。他的畫又如何呢?錢謙益說,崔所追求和師法的是晉代顧愷之、陸探微和唐代閻立本、吳道子的畫路,五代關仝、北宋范寬以下幾乎都不在他眼里(“慕顧、陸、閻、吳遺跡,關、范以下不復措手。”)周亮工也說崔雖不以專畫佛像出名,但他畫的

南華錄

觀音大士像,一經觸目就覺得滿是悲憫之意,那境界,都趕得上畫圣吳道子了。①

如果機緣湊巧,老蓮真的在京城里遇上了這樣一個和他一樣好古、狂放又傲兀不群的畫家,他或許不會那么急著要南歸了。可惜他們都太驕傲了,同處京城竟然毫無交往,甚至可能連對方的畫都沒看到過。1644年4月大順軍入京,崔子忠閉門不出,竟至餓死,那時的老蓮正借居在紹興城內徐渭的舊宅青藤書屋,日日爛醉如泥。

南歸

聽到皇帝要把自己宣為內廷供奉專事作畫的傳言,老蓮

再也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但他還在猶豫中。最后使他下決 333

心離開的,是他兩個老師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先是他的老師黃道周,1638年因彈劾楊嗣昌被連降六級,貶為八品小吏江西按察使照磨,兩年后,即老蓮剛到京城不久,江西巡撫解學龍上疏推獎黃,再次激怒了崇禎,命將兩人逮進京,廷杖之后下了刑部大獄。舉朝大臣沒有一人施以援手,卻有一個漳浦縣的諸生叫涂仲吉的,不遠千里趕赴京城,為黃、解鳴不公,要求釋放兩位大臣。崇禎把這個不畏死的諸生也逮捕了,據說涂仲吉在獄中被打得十指盡折

也不屈服。

老蓮在寫給另一位老師、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的信中說,黃師被囚,只有涂仲吉一人仗義鳴冤,涂生受刑,更無一人為之申辯,滿朝都是只為自己打小算盤的自私人,真是太讓人寒心了,自己身為國子監生,說起來也是國家養的士,這樣的緊要關頭,竟也噤口不發一言,比起涂生來真

醉跟青山

是要羞愧死,真后悔當時興沖沖地跑來北京,還是趁早回去算了。老師您是天子所注意的大臣,不要太茍且呀!

沒過多久,這一位老師也出了事。1642年末,言官姜采、熊開元因向皇帝進諫,被關人錦衣衛鎮撫司監獄,吏科都給事中吳麟微為姜、熊二人求情,也被駁回。在中左門的一次朝會后,劉宗周站了出來,請求釋放姜、熊二人。他的理由是,國朝從來沒有言官因為進言被用私刑,關入錦衣衛監獄的。崇禎大怒,東廠、錦衣衛俱為朝廷問刑,何公何私?劉爭辨:言官進言,可用則用,不可用則置之不理,即使有罪,也應由三法司定案。崇禎辯他不過,竟信口指稱劉宗周為熊開元背后的主使者,要把他革職并交刑部議罪,最后總算在眾大臣懇請下,免去議罪,卻革去了本兼各職。

朝臣紛紛上疏申救劉宗周,劉宗周不忍心看到更多人牽涉進來,悄然出京返鄉了。一個來京參加會試的叫祝淵的年輕人一路陪同著他。老蓮把青鞋布襪的夫子送上南歸的船,

334 想著時局縻爛至此,也該是自己走的時候了。②

夏天,京中已在到處轟傳大順軍將攻潼關的消息,也有傳言,帝都即將南遷,京畿禁衛軍將先行護送太子南下。但忽然所有傳言都落了空,京師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但誰都看得出來,這風暴將至的平靜更為可怕。接得家書出京前,老蓮向倪元璐辭行,帶去了一幅新寫的《蕉石圖》相贈。剛剛被皇帝任命為戶部尚書的倪正為剛接手的一大攤子軍務、財政犯愁,勸他不要這么著急南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有我君何輕別離”?讀了老蓮的賦別詩,“曉月稜稜照別離,相從卻在別離時,不須長夜燒燈語,如此離情各自知。” 倪又次其韻作《送章侯南返暨陽》相贈:“不堪春雨話長離,凄絕蕉風夜動時,此意自難將作賦,江淹多是未曾知……”此時距倪自殺殉國還有九個月時間。

1643年秋天的老蓮時時被憤怒充滿著。船停泊天津楊柳青的一個晚上,他畫下一幅《飲酒讀騷圖》,畫中人烏帽朱

南華錄

衣,于案前坐對一卷《離騷》,須圍盡豎,滿目憤怒卻無可奈何,正是此種憤懣情緒的寫照。畫面出人意料地為斜向構圖,著墨不多卻神思逸出。值得注意的是畫中人持杯的右手,神經質的蜷曲著,似乎要將杯子給生生捏碎。擺放著梅花和蘭花的長幾上,左側還有一柄鐵如意,似乎這個人馬上就要拿起它,像東晉大將軍王敦一樣擊碎唾壺。①

上船時他還帶了一只幾年前在京城小胡同里買的“獅奴狗”。此狗幾個月大時,曾被國子監的一個門房老頭偷去,半個月后才被他重新找

回。這狗在船上乖巧得很,從不亂跑

亂叫,他讀書作畫時總是以一種好像 335

什么都明白的眼神看著他。他有時覺得,自己的境況就像這一只流浪狗。兩年后,他帶此狗去紹興找鄭履公家的雄狗配種,此狗失蹤,再也沒有回來。這讓他一想起就悶悶不樂,在他看來,此狗得自覆亡前的京城,又與自己依偎多年,也算是寄托一段思緒的前朝舊物了,這樣不明不白丟失實

在有點可惜,后來他還特意寫了一篇《失狗記》,安慰自己“因緣有決定”,天下都能丟,還怕丟一只狗嗎?

娶才女胡凈鬘為妾就是在這一次南歸途中。這個被后世的王士禎贊為“草蟲花鳥,皆人妙品”的揚州女孩,小名小寶,是年十八,長相溫婉可人。日后陳洪綬《隱居十六觀》中的“縹香”據說即以胡凈鬘為原型而繪,該女削肩、

醉跟青山

細腰,衣紋屈曲縈回,顯見得是個很招人喜的美人胚子。老蓮攜胡凈鬈共游揚州諸景,朋友們都打趣他倆是東坡朝云。這總算讓終日被灰敗情緒包圍的老蓮露出了難得的一絲笑意。女孩的青春是藝術家最好的靈藥,他一口氣為她寫了九首詩,名之《橋頭曲》,每寫一首就讀給她聽。“聞歡下揚州,揚州女兒好,如儂者幾人,一一向儂道。”念著這樣柔軟多情的句子,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湖邊看著桃花馬跑來的年少時光。那天去鐵佛寺游賞回來后,小寶畫的那幅紅葉圖一直掛在堂中,有一日,鑒賞家朋友、錢塘舊交馮硯祥上門作客,竟誤看做是老蓮所畫,贊道:三百年來陳待詔,調鉛殺粉繼前人。"老蓮聽了大笑不止,說這是小妻所畫呀。朋友走后,他還笑個不停,小寶問他何事發笑,老蓮說,文詞妄想追前輩,畫苑高徒望小妻,總有一天你會畫得比我還好。后來老蓮與前妻來氏所生的女兒陳道韞學畫,起手功夫據說就是小寶給教的。

336

狂士

京城陷落的消息傳到南方,已是春夏之交,老蓮剛剛搬到紹興城內的徐渭舊居青藤書屋。住人這片屋子,一方面是出于對徐渭的敬仰,更重要的是父親在世之日,曾與這位嘉靖年間的大畫家結成忘年之好。”忙著與家人掃除院落內多年沒有清理的野鼠、枯藤與雜草時,突然接聞這個地震般的消息,老蓮懵了,他的第一反應是喝酒,就在當年徐渭讀書處,他倚著藤樹像個瘋子一般狂歌大叫,醉得像一灘爛泥,任誰叫都呼不應。朋友戴茂齊在日記中記載說,他喝醉了就痛哭流涕,逢人不作一語,胡凈鬘找他回家,他一把拉住胡

南華錄

凈鬟的手,蹲在地上,又像個孩子一般大哭起來。"時人對此也有類似記述:“甲申之難作,棲遲越中,時而吞聲哭泣,時而縱酒狂呼,時而與游俠少年椎牛埋狗,見者咸指為狂士,綬亦自以為狂士焉。” ②

年前,聽著船篷上簌簌作響的雪粒還鄉時,他還把辭去這個不人品秩的小官比作割去一個痔瘡,得了“歸真大樂”,不滿大兒子義楨(小名豹尾)小小年紀就奔走場屋,“產業與居業都廢”,以至發狠話說“恨不撲殺之”,現在皇帝死了,國也亡了,他反倒覺得前朝樣樣都好,自己活了四十八年,那三個月宮廷畫師的經歷

實在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光榮了。只是 337

蒙受了薙頭之恥,還忍死茍活著,實在是滿腔悲苦無人訴啊。"福王在馬

士英等人擁立下即位南都,改元弘光,老師劉宗周的女婿王紫眉勸他去南京掙個功名,他覺得小朝廷難成氣候,拒絕前去應試,說自己一個小人物,報不了君仇,還是在藥草簪巾間打發一輩子算了,幾點落梅浮綠酒,一雙醉眼看青山,罷了罷了。

1645年初春起,滿洲人鐵騎的破空聲一陣陣傳至江南。四月,揚州失守,史可法殉國。五月,南京陷落,錢謙益率著一幫降臣在大雨中跪迎清軍人城。流血天心見,不惟春雪多,乙酉年泥濘的大雪天氣里,老蓮似乎提前看到了血漂江南的種種慘象。接下來數月,死亡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一年前倪元璐在北京自殺不說,周圍的朋友如祝淵等也都一個個自殺了。五月的一天,老蓮和朋友趙伯章一起到梅墅祁彪

醉眼青山

佳宅中,三人蕩舟游湖,一邊喝著酒,一邊說南都近狀,當時祁彪佳意態從容,其實已經在謀劃自殺了,不久就傳來了祁彪佳在寓園池塘自沉的消息。①

六月,杭州潞王投降的消息傳來,他的老師劉宗周正在吃飯,聞訊推案不食,朋友相勸,他說: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不死,自己罷官在野,又寄希望于南明中興,南都之變,福王自棄其社稷,還是寄希望于后繼有人,現在杭州也降了,老臣不死,還等什么呢?于是乘船到西洋港,跳入水中,被人救起后,絕食二十三日,生生餓死了。這個被《點將錄》列為三十六天罡之一“天異星赤發鬼”的大儒,終于以一死親證了他誠敬、慎獨的人生理念。就連當年的同窗王毓蓍,也在上書催促劉夫子早日自決后自殺了,他的死法倒也符合其不羈的個性,先是叫來一大幫朋友,在家班的奏樂聲中大喝一場,盡情喝到天黑,就打著燈籠跳到門前的柳橋河里去了。

338 這一場接一場的死亡事件,或親見,或耳聞,讓老蓮

萬念俱灰,他的酒喝得愈發的兇了,喝醉了就罵人,或嘀咕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胡話。酒勁一過,又強打起精神,鋪開絹布與宣紙,淚墨齊下地畫畫。王毓蓍死后的一個晚上,他跑到柳橋河邊祭奠,“既得朋如矢,何須淚沾巾,柳橋當月夜,蘭盞泛河濱”",當他稱頌著劉夫子和王毓蓍的節義千秋時,也為自己的茍活深深自責著:國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勝哀。

此時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以錢塘江為界,成立了臨時政府,這個封地在山東的王孫一安頓下來,就沉浸在了冶游宴樂中。因張岱的父親曾在天啟年間任職魯肅王府長史,朱以海一到紹興就帶著一大幫隨從臨幸了張家。張岱在回憶錄中記述說,魯王到來時,身著玄色蟒袍玉帶,車駕隆盛,觀者如堵,他家連梯子、臺子上都站滿了人。行禮之煩瑣,絲毫不遜色于大內,先是行禮,獻茶,再行禮,再由書堂官斟

南華錄

酒跪進。吃食是一肉籃,一湯蓋,一面食,湯和肉簋上面都覆以銀蓋子,面食則用三張黃絹籠罩,所有這些吃食,都由侍者捧盤加額,跪行到座前,再由書堂官捧進御前。湯點七進,隊舞七回,鼓吹七次,這才算餐畢。張岱說,用餐時演的劇目是《賣油郎》傳奇,內有泥馬渡康王故事,也算與時事巧合,朱以海大喜。

看完了戲,又幸臨不二齋、梅花書屋等處,朱以海還坐了一回木猶龍(一段出自遼東的古木,其形如龍,重達千余斤),張岱和好友陳洪綬在一邊的書榻上陪侍。談了一會,又設席再飲,讓張、陳侍飲。朱以海好酒量,大犀觥一飲而盡,不一會就喝了半斗。借了酒勁,朱以海夸口說要把韃子盡行驅趕,要封兩位忠臣做大大的官。封兩位愛卿翰林怎么樣?天天陪著孤,一起幫孤把江山奪回。朱以海還讓人找來一張書案,要老蓮寫字作畫。這一天不知為何,老蓮天天泡在酒里的人,竟然酒量奇差,在御座邊哇哇吐了,讓他作畫,腳步踉蹌著,

筆都提不起來了,魯王看他醉成這副模樣,只得作罷。酒喝 339

畢,戲也演完了,朱以海臉色微酡,要不是兩個書堂官在一邊掖著,幾乎站立不穩。張家人一直把他送到閭外,魯王再三讓書堂官傳旨:爺今日大喜,爺今日喜極!"

張家有個叫李寄部的遠房親戚,魯王喝酒聽戲時,此人混在家仆中,得以近距離觀察。他說,魯王平巾小袖,顧盼輕溜,待到酒酣歌作,鼓頤張唇,以箸擊座,與歌板相應,簡直把張家當作了妓院,十足一副浪蕩子行徑。這邊廂魯王與眾大臣開宴,他帶來的一個妃子也隔簾開宴。酒喝到半晌,魯王投箸起身,走人簾內擁著妃子而坐,笑語喧嘩,自簾內傳出,外人都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一場酒宴下來,魯王三進三人,忙得什么似的。一直喝到天色轉暗,優伶們粉墨登場,滿場旋轉著的幢幢人影,再也辨不清哪個是官人,哪個是優人了。李寄部說,自己當時就看出來了,這個王孫如此貪圖享樂,都大兵壓境了還要

調弄聲色,肯定成不了什么事,后來寫了一首詩諷之:魯國君臣燕雀娛,共言嘗膽事全無,越王自愛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獻吳。

張家為操辦這次近乎勒索的宴飲,花費的接待費多達數百兩銀子。張岱接駕有功,魯王委了他一個兵部職方主事的差,但因他上書殺棄城逃跑的馬士英,很快又被褫奪了官職,失望已極的張岱連嘆“數也”。"看來魯監國才是最大的戲子,喝了拿了就不把人當回事了。還是老蓮眼光毒,一眼看出朱以海不過是一小丑,索性裝醉佯狂,連畫也不留一幅。后來,逃到福州的唐王建立了隆武政權,派來使征召他為御史,他也沒有接受。臭名昭著的馬士英備下重禮求一見,他也閉門拒之,馬士英央他的一個朋友來求畫,也給罵了出去。倒是有個老兵,只給他敬了一杯酒,他就爽快地畫了一幅--“酒盡而揮灑成”。②

野和尚

很快,魯王由舟山逃人東海,去亂礁波濤中作他的水陸道場去了。唐王的皇帝夢過不了多久也要做到頭了。時勢的發展已如風摧木葉般昭然,為家人安全著想,老蓮想搬到鄰縣余杭去,可是余杭也不太平,考慮再三他決定把義楨、楚楨、芝楨、道楨四個兒子送到山中避亂,"自己和妻女、二子象兒、四子鹿頭住在圍城中。一家人供養的彌勒像、日日誦念的觀世音菩薩偈沒能阻止清軍鐵騎東進,紹興很快失守了,老蓮被搜出,于是發生了前文所述他因拒畫險遭殺害一事。只是他被迫作畫后這故事尚有余緒,他借口這些畫尚未署名鈐印,又從清軍首領處把畫拿了回來,每天狂飲不止,

連睡覺也抱著這些畫,后來對他的看守漸漸松了,他就找了個機會抱著這些畫逃了出來。

逃出虎口的老蓮躲進了紹興附近的深山冷岙里,自鷲峰跑至城南三十里的云門寺,剃發為僧了,自號悔遲、悔僧、云門僧。雖處僧寮,酒是斷斷少不了的,一與來客說起興亡事,就大哭,罵人,懊悔不死,說“豈能為僧,借僧活命而已”,又說“剃落亦無顏,偷生事未了”。有人來求畫,是斷斷不肯了,要畫也只畫觀音像,說才藝累身,畫觀音像也算是贖罪。偶而喬裝入城,經過以前的讀書處太子灣,就面紅耳赤,像做了小偷被人發現似的,痛罵自己不忠不孝。@以前他很怕方正嚴肅的劉宗周,現在夫子已死,他天天給夫子的遺像上香,還題壁痛罵自己:“浪得虛名,山鬼竊笑,國亡不死,不忠不孝”,語氣間全是大痛楚。

值得附記一筆的是,老蓮剃發披緇的這年夏天,他一生的摯友張岱也提前為自己寫好墓志銘,“披發入山”,寫

他的《石匱書》去了。在多年后問世的這部歷史著作中,出 341

于對老友落拓不羈的性情和高超畫品的欣賞,張岱把陳洪綬列于“妙藝列傳”,稱他“筆下奇崛遒勁,直追古人”@。在另一部著作《越人三不朽圖贊》中,又把他列人受表彰的一百零九位越地前賢之中。陳洪綬則說:“吾友宗子才大氣剛,志遠博學,不肯俯首牖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閑置……”@言語間皆是惺惺相惜之意。

輾轉于薄塢、云門等處的幽谷深山,無可消遣,畫筆又久不提,幸虧這么多年寫下的詩文一直都帶在身邊,于是整個夏天他都在四子鹿頭的幫助下整理這些文字。他總覺得,這些帶著舊日記憶的文字一定會比他的那些丹青涂抹傳得更久遠。書成之后他抄錄了一份寄給了朋友王予安,“悔遲雅不以詩鳴。兒子鹿頭,私將平生所作編次成帙,可刪者十七;山中無可消遣,即將鹿頭所編次者刪錄呈政,知予老見之,必有教正。呵呵”。這就是傳世的老蓮唯一的一部詩

內容簡介

醉眼青山

文集《寶綸堂集》。①

幸虧有祁駿佳、祁奕遠"權侄施以援手,不時贈給移家費,老蓮一家總算捱過了1646年春天最為顛沛困苦的日子。都快到了掘土覓根而食的地步了,這個人還沒有把畫畫與今后生計作一處想。盡管好多年前,一些貧苦的好友已拿他的畫轉賣獲利了,但老蓮固執地以為,畫就是個譴興的東西,要他以繪畫為業,還不如過胼手胼足的農耕生活,或變賣祖上遺留的田產。這么多年來,他幾乎都沒有好好保存自己的畫,再得意的畫也都隨手送了人,張岱曾經抱怨說,老蓮有一百余幅未完成的畫作寄放在他家,讓他莫之奈何,只得拿北宋畫家文同的軼事揶揄之,說哪個畫家像你這樣東涂西抹不拿自己的東西當回事啊。"但時勢已移,二十來口人的一大家子的生計還是要顧的,易代之際各行其道,總不能人人都學劉夫子倪元璐吧,最后他還是聽從了祁家人的建議,決

意走一條職業畫家的路,以畫活家了。以前的朋友、云門十

342 子中的魯集、趙甸不也是這么在做嗎?比起像周亮工這樣把

靈魂出賣給滿洲人,@他自認為隱居賣畫更合乎遺民之義,這錢也來得更干凈。

山之中難有買主,賣畫須去紹興或杭州,山林紛擾路途多艱,再加不久孫子也出生了,于是待形勢稍為太平,1647年春天他又搬回了紹興城內,兩年后的1649年正月,正式遷居杭州。他的買主多數是朋友牽線介紹的舊識,作畫時一般都會在這些故交舊友家寄居數月,一則可以集中精力多畫一些,二則借由朋友的社交關系也可以多尋一些買主。他曾在吳期生山莊一住兩個多月,賣出了好多畫。也曾長達數月泊舟于山陰梅墅祁家寓園旁,把小幅的仕女、山水、觀音像出售給女主人商景蘭和她的兒媳們。家住杭州西湖定香橋畔宅埠的林遷棟(仲青),一度也是他的贊助者之一,老蓮曾于他家勾連數月作畫,據說后來老蓮送給周亮工的《陶淵明故事圖》卷,就是作于他家的眉舞軒。

南華錄

343

職業畫家

自1646年冬天成為一個職業畫家后,追憶江南繁華成了老蓮畫作的主題。正如他那個自稱敗家子、廢物的好友張岱用夢幻般的筆調復活一個回不去的晚明江南,他也下意識地用畫筆在追憶往事。他總覺得這場剛剛發生的鼎革巨變把自己的生命一截為二了,前朝被丟棄的上半截,雖也有考試不順的挫折,經濟捉襟見肘的拮據,但大體上還是悠游歲月,而后半截全是喪亂困苦。只有在夢中,他才好像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時光,曲水流觴,詩酒終日,戴著標榜不流俗的高冠與朋友聚會,或攜著可愛的女子彈琴唱歌。"在另一首醒后記敘夢境的詩里,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四十年代的最初幾個年頭,被衣著鮮麗的宮女和侍衛們引領著去皇城覲見皇帝。他

醉蒗青山

① 見陳洪綬《雞鳴》

一詩:“有時得佳夢,復見昔太平。項切云之冠,為修楔之行。攜桃葉之女,彈鳳凰之聲。勝事仍綺麗,良友仍精英。山川仍開滌,花草仍鮮明。恨不隨夢盡,謬謬群雞鳴。”

多希望沉漫在這樣的夢里再不醒來啊。

他的樂境只能去畫中找了。花卉、女人、各種珍異的物品充滿了他的畫卷,在他看來,這就是令人恍然心目的太平光景。那時的風多么軟,春天那么好,女人那么漂亮。現在即便畫一幅水仙,殘破的葉片也全是家國之痛了。他的詩也散發出了越來越重的酒氣,“傾杯覆碗恨無多”,真是不醉不歡;“醉翁毋乃氣揚揚”,似乎所有的畫都是趁著酒意潑灑而成的了。

他畫下手握花朵的女人,以扇撲蝶的女人,坐于隱幾上的女人,春日折采梅枝后緩緩走過的女人。在另一幅色調艷麗的圖中,他畫下了五個坐于春天草地上的女人,她們的衣裙下擺圍著折枝花卉,各作手勢,似乎在開心地做著游戲。年

輕時在杭州,春天到來時,他經常看到女人們到

44 處采摘各式奇花,玩這種斗草游戲。于今隔了一

大片荒蕪的日子看去,那盛世的光陰都到哪里去

了?幾乎同一時期,張風、項圣謨、龔賢等遺民畫家正在畫空山、大樹抒發喪國之痛,而老蓮則是借由對女人、物品與感官欲望的呈現,回望一個漸行漸遠的年代。和他有著同樣心曲的還有作

家余懷,正在書寫著南市、珠市和舊院的金陵煙花女子命運,感慨著世事更迭,似乎借由女人回憶盛世光景,成了他們不約而同的一種回望姿態。

“古心如鐵,秀色如波,彼復有左右手,如蘭枝慧葉,乃有此奇光冷響”,透過這些時人的贊譽,我們看到,他畫下的已不只是對一個王朝的眷戀,而注人了生命的詠嘆和對人生虛無的把玩。時光飛馳,繁華成空,更多的時候,畫家的目光和《蕉林酌酒圖》中手持犀角杯的畫中人一樣,似乎穿過了遠方的迷離歲月,來到一片亙古靜寂的世界。而山石做成的幾

南華錄

案前,煮酒的女子坐在一張肥厚的芭蕉葉上,就好像坐在一片綠云上,似乎要把他從無邊的虛無世界中拉回。這高古的畫意,這現世與永恒的沖突,背負著歷

史記憶的遺民喜歡,轉世的新貴們也喜歡,是以,南 345

方都在盛傳老蓮的畫,“風神衣袂,奕奕有仙氣”。萬念俱灰之后,因有一念不死,而能把活著的煎熬轉而作如此的張揚,也算是藝術的勝利了。

搬到省城后,買畫的顧客增多,用不著為糊口急就章了,老蓮一改以前的漫不經心,畫得更加專注。遇到不喜歡的人求畫,照樣把人家晾一邊去。1650年春天,新任福建右布政使周亮工北上朝覲路過杭州,向寓居西湖的老蓮索畫。出于對其投靠新政權的鄙視,老蓮拒絕了這位相交近三十年朋友的請求。"但在周離開杭州后,他還是在湖畔林仲青家的眉舞軒畫了一幅《陶淵明故事圖》,寄給在北京的周亮工。”老蓮為此圖選材大費苦心,畫的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辭官歸家后的十一個日常生活場景,以此暗示并規勸老友及時回頭,不要在新朝任職,

眼青山

其間尤以陶淵明辭官印的第六景的題詩見其心曲:“糊口而來,折腰則去,亂世之出處”。畫中的陶淵明方盤臉,下巴粗長,據說就是故意照著周亮工的樣子畫的。"此畫寄出后不久,在名妓蕭數青(畫陶淵明圖卷時她也在場格理筆墨)的建議下,老蓮又把送給蕭數青的一幅《江山臥游圖》也寄給了周,圖中明凈的山水和一葉漁舟也滿是促歸之意,但此時的周亮工正沉迷功名,官場情勢看漲,自然不會理會老友的一番苦心。@

小說認領

此間出了一樁令老蓮特別煩心的事,甚而影響到了他作畫

346 的心情。事情的緣起是他剛到杭州時,應一個叫馬白生的朋友

的請求,為朋友的朋友寫的一本小說《生綃剪》題寫了封面。不久,一個叫盧子由的錢塘名醫讀到了這本小說,認為是在影射自己,見書封上有老蓮題簽,就認定是他做的,一定要老蓮

說個明白。朋友戴茂齊從中說項,證明小說不是老蓮做的,這盧老爺竟像吃了石頭一般,認準了是老蓮在跟他過不去。逼迫不過,老蓮只好自書一份《辯揭》,央原作者出來認領這部小

說,也好讓盧子由老爺放過了自己,免遭“粉身碎骨”:

具辨僧人悔遲族姓陳名洪綬謹告

已丑秋暮,馬白生居士來向悔說,有一友欲刻一書,喚作《生綃剪》,要封面。我曾將三字臨去把他。他說,合來失款,章老為我寫之。悔此時也不問是什么書,見是馬白生拿來便寫去,誰知道是小說。還有玄鑒、諸子侄、與沐、孔儀、紀南、仲辰居士同見“不問緣由,提筆便

南華錄

寫”這番光景。庚寅秋,盧子由老爺有書下問悔借小說一觀,悔并不曹聞得這書內有觸犯盧老爺一回,心里想道,他晃封面是我寫的,就疑心是我做的。便老實說是馬白生拿來寫的。奉答蒙盧老爺又回書說,即不出悔手筆,笑自出辯揭。梅即作書與戴茂齊,將老爺原書,都與他看。隨即走到茂老家說:盧老爺、悔的老兄弟、好朋友,并無一言兩語,有何仇恨;并不曾曉得履歷根由,不知何人所作。我恨不合為馬白生寫了這幾個字去,把我老相處這等周折。況我生平不曾捏造詞話、小說等項,又不忍壞了心術,折了壽算。況這一二個老兄弟且又無些兒參商。若果如此,必遭天譴。即要出據,如何措辭,就央茂老去替我一樣。茂老說我即去辯,子翁他是明白的人。秋平也在那里,便說也不須辯,難道看你手筆不出。便別散。路逢馬白生便埋怨說,是你要我寫了三個字,惹得盧老爺仇恨。白生說,我也不曾見此書。與秋平三人吃醉散去。悔因有周折,不問此書如何長、如何短,丟過一邊。后日去問茂老曾去辯否?茂老說,彼知你無此心腸,也不像你手筆。已后風平浪靜,過了五個月。今年春來數來攻擊,想來恨悔不出得辯揭的緣故。悔今不得不哀鳴一語:近來悔要守佛門規矩,不得與人爭是非,受人欺負,都是功夫。但見盧老爺平生護法,若把嗔作佛事,太多了。悔一粥飯老子,只得將前后因由一-告訴。若有一句一字瞞心昧己,不但鬼神在上,諸居士們也吃他笑了。稽首哀告縉紳老爺、春元相公、秀才相公、老爹大爺、阿太、阿爹、阿伯:諸位發出慈悲心來,招認一聲“《生綃剪》是我做的”,或者憐悔含冤負屈,免我粉骨碎身也未見得。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

悔臨告不勝惶仄之至。

燃燒

酒,女人,早年的饑餓,近年的傷時憂身,這一切都像小蟲子一樣慢慢地蝕空了他的身體,五十初度的老蓮已是老態龍鐘。進入老境的他,筆下世界卻如春花綻放,陡然散發出無比燦爛的光華。僅就線條而言,早年他化圓為方,化整為散,走的是粗硬直折的路子,掩飾不住內心的狂躁不安,此時已一變為細勁柔和,圓轉一

如蠶絲,舒緩得好像若有若無寫出,人稱“高古游絲”。早年畫山石和器物上的苔痕,色調濃烈,此時著色也更趨古淡了。筆簡、墨簡、色簡,顯見得一顆浮躁的心也走人了簡淡靜虛之境。后世的人說三百年無此筆墨,也即是說他筆下的古雅已經超越唐宋,直追六朝了。

老蓮雖自認對繪事盡心,不匆忙畫就去換銀子,但也感慨暮年才真正領悟了畫道,若非賴以養家,自己的成就會更高。他以文章作比,說好畫應該有氣韻、有力量,最好的畫應該像周秦時代的文章,“颯颯容容”,直取其髓,絕無矯飾,那是“神家”之作;①“名家”的畫像漢魏之文,能緊扣事物,實實在在地談論;“作家”的畫就像唐宋之文,為了符合法度總要改來改去雕琢不已。他說自己的畫只是“作家”畫,只比“匠家”略勝一籌。但時人評他的畫此時已由妙人神、臻于化境了。

1651年,寄寓杭州的陳洪綬似乎已經提前看到了死神的面孔,此時回顧一生際遇,學仕不成,天地翻覆之際轉為

職業畫師,雪泥鴻爪,留下的痕跡為何?面對生命如飛鴻過

空,杳杳無蹤之際,他或覺畫中自有留名傳世之道,在這年春天為林仲青畫的《溪山清夏圖卷》的空白處,他寫下了一段長長的跋語,剖示了自己的美學觀念,檢討時代繪畫得失,并直陳何為畫史的正脈傳承。

今人不師古人,恃數句舉業恒釘或細小浮名,便揮筆作畫,筆墨不暇責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擬,哀哉!欲揚微名供人指點,又譏評彼老成人,此老蓮所最不滿于名流者也。②

在這篇充滿批評鋒芒的文章中,老蓮批評某些“名流”,倚仗文學聲名及在科舉中奏捷的優勢,一享有浮名,便提筆作畫,連基本的形似能力都無,也不習筆墨習性,卻掉舌嘲笑真畫家。明眼人一看便知,老蓮在這里譏評的那種“老成畫

家”,就是陳繼儒之流的名利客。陳繼儒長陳洪綬四十歲,算是兩代人,但在老蓮看來,此人對畫壇風氣的敗壞實在是遺毒太久了。陳早年是松江府的諸生,后棄儒服為山人,與董其昌自小熟識,被引為平生知己,因受董的推崇,博得極大名頭,以編書賣文獲得極大成功,這個長袖善舞的文藝掮客還經常寫些山水、墨梅,在江浙一帶混得如魚得水,就以老蓮身邊的親友而論,也多與此老有染。比如此人是張岱祖父的朋友,曾經摸著小時候張岱的頭夸他是個神童,比如陳洪緒--老蓮的兄長刊刻《花蕊夫人宮中詞》時,也請了此老作序,甚至老蓮早年的一幅畫作《龜蛇圖》,這家伙竟也爬上去題跋了一通。

在陳洪綬橫空出世前的十六世紀后半葉至十七世紀初,先是王世貞的“主宋派”以宋代院畫為正統,人物、屋舍務求法度謹嚴,每片樹葉上的紋理都要毫厘不差,隨著元畫被藏家炒熱,又有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分庭抗禮,強調畫應以筆墨為先的文人氣質。老蓮駁斥了陳繼儒“宋人不能單刀直入,不如元畫之疏”的主元言論,提出只是孤立地學宋、學元都不行,“學宋者失之匠”“學元者失之野”,必須要有唐人畫的韻致打底,再學宋畫的法度,元畫的空靈,畫路才不會野。“如以唐之韻,運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則大成矣”,

唐宋元互為基礎,這才是老蓮心目中的畫路正脈。

在萬歷以降議論紛紜的文藝圈里,老蓮向來都顯得少有的沉默,甚至一些表達藝術觀的題畫詩他都很少保存,"這篇突然而發的議論在他是一次爆發,更是一生畫業的總結。“老蓮五十四歲矣,吾鄉并無一人中興畫學,拭目俟之。”當他這樣說著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一種籍由繪畫進入歷史殿堂的崇高感?幾個月后,中秋之夜,老蓮在西湖一只畫舫上為一個叫沈顥的朋友畫《隱居十六觀圖冊》,月影西沉之后,喝得爛醉的他依稀還記得吳香扶磨墨、卞云裳吮管的場景,他甚至還能記起為卞玉京的一幅蘭花題寫的“一枝婀娜、香氣滿堂”那八個字來,只不知當時說的是人,還是花。此等奢靡,真是勝過天上人間。“老蓮無一可移情,越水吳山染不輕,來世不知何處去,佛天肯許再來生。”他從來沒有像那個晚上那樣,留戀湖光、月色和言笑晏晏的女人,他希望他的畫能夠留住這一切,那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

350 他的朋友周亮工感受到了這種渴望不死的生命力的燃燒。

似乎這個人要借由一支畫筆努力地把自己楔進這個世界深處

去。1651年底,周亮工赴閩任職,再次途經杭州,兩人相會于湖畔定香橋。老蓮對他說,君且壯年,我已垂老,現在正是為

南華錄

你作畫的時候了。好幾次求畫都遭拒的周亮工大喜,急命張羅畫案絹素。老蓮開了一甕陳年紹興酒,以黃葉菜佐酒,邊喝邊開始了工作。開始時,他還要蕭數青在一旁倚檻而歌,蕭唱了沒幾句,他就揮手作止。周亮工觀察到,進入了創作迷狂之境的老蓮如同一個瘋子一般,雙手忽而使勁抓頭皮,忽而狠搔腳爪,一會兒眼睛瞪視畫紙,半日不言語,一會兒又像個孩子般哇哇大叫。接下來幾天,作畫的地點從定香橋移到周下榻的客棧,再移到江邊、道觀、畫舫、昭慶寺,統共十一天時間里,除去吃飯、睡覺,幾無片刻歇息,一共畫下了大小橫直幅四十二件作品。對于老蓮這一反常的舉動,周亮工說,“客疑之,予亦疑之”。然而要不了多久,周亮工就會明白,畫家是在以一種極致燃燒的方式向他、向這個世界告別。就在他人閩不久,世上再無陳老蓮--“君遂作古人哉!”①

日后回憶起老蓮睜著一雙醉眼瘋狂作畫的樣子,

周亮工說,設若有前生,老蓮的前輩子肯定不是一個畫 351

師,而是一個“大覺金仙”。人看他把筆下的世界給扭曲了,變形了,其實那才是世界的真正面目。人看他行事怪誕,那才是真實的、自由的人生。比之自己,老蓮乃是一個真正的覺悟者。②

這種突然間燃放的創作激情,不只讓周亮工感受到了耀眼的光芒,受贈四十八幅《博古葉子》的朋友戴茂齊也同樣感受到了。這套呈現著一個藝術家由絢爛、奇崛臻于天然之境的畫作,后世評為“較《水滸葉子》似又出一手眼”,其人物及筆墨之從容、舒緩,是老蓮一生創作的巔峰之作。從自題來看,起初老蓮刻這套畫是想讓一家人的生計有個最后著落,但后來他卻送給了戴茂齊。"事情的起因是,這一年秋天,老蓮以一兩銀買人了文徽明的一幅畫,老友戴茂齊很喜歡,便送給了戴。幾天后,另一朋友丁秋平的兒子生病,老蓮便向戴

眼青山

借了一兩銀子贈給丁作藥費,贈一畫又借一金,老蓮覺得這樣像商人作交易一樣,太俗了,便把這套《博古葉子》送給了戴。此時老蓮家中已快斷餐,向戴借米,戴又送他一兩銀子,老蓮過意不去,又畫一幅《花卉山鳥圖卷》送給了戴。①

疑案

1652年正月過后,在杭州賣畫為生的老蓮突然帶著一大家子回到了紹興。與少年時代的一幫朋友喝了數場酒,好像再無回杭州之意。他不說,朋友們自然也不便問起。忽然有一日,他在床上就起不來了。妻子和兒子發現他那模樣,急得大哭,他好像在往生的路上又折返回來,不耐煩地告訴他們別再號哭了,然后喃喃地念著佛號,漸漸地聲音小了下去,斷了氣。

兒子們還沒到齊,便把他匆忙下葬了。隨著時日推移,關于他突然的死亡有了數種猜測:自殺、病死、被殺。一個自號“野鶴”的山東籍小說家"在一首哀悼陳洪綬的詩的引文里說,“時有黃祖之禍”,他是借用才子禰衡當眾羞辱曹操而死于江夏太守黃祖刀下的典故,暗示老蓮死于非命嗎?

數十年后,一個叫邵廷采的歷史學家在《明遺民所知傳》里披露(此人系余姚縣人),某次,老蓮被喜好附庸風雅的浙江提督田雄請到官署里去,曾借著酒醉大罵田雄一場。這田雄者何人?此人原是弘光朝江北四總兵之一黃得功的部將,南京陷落后挾持福王降清,是老蓮恨不得生噬其肉的變節者。那么,這個“黃祖”是不是田雄?


2022-12-08 18:59:30

[新一篇] 九煙 黃周星的幻想花園

[舊一篇] 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夢尋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