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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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夫之在記敘這段歷史時,將方以智之去歸于病死,將方以智歸處列為蕭氏春浮園。也許這種方式能夠讓夫之減輕一些痛苦。但實際上,他真的不清楚方以智具體因為什么原因,死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而據方以智兒子所言,其父死于萬安舟中,也就是說,方以智糊里腦涂獲造反之罪,在被清人押解去廣州的途中死去。究其死因,一說病死,一說殺死,一說自殺,真相不得而知。

若真是方以智糊涂獲造反之罪,夫之也曾有過。只不過他得到劉象賢的幫助,與死神擦肩而過。

歷史如此殘酷,天地之大,竟容不下一個書生的小小生命!多年之后,方以智與夫之均成為明末清初五位文化大師之一。

2.畫中見“鬼”

康熙十二年(1673)春,年輕氣盛的康熙皇帝決議撤掉騎在頭上的三藩。

第一藩就是當年叛明投清、為清人打下漢人江山的鎮南王吳三桂。第二藩和第三藩則分別是靖南王耿精忠與平南王尚可喜。

吳三桂聞訊惱羞成怒,殺了云南巡撫,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造反了。吳三桂假惺惺地來到永歷皇帝的墳墓前,長跪不起,痛哭流涕,然后帶著大部隊一路揮殺,號召天下“興明討虜”,聲稱大清“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信誓日旦高喊“共舉大明之文物,悉還中夏之乾坤”。

一時間,天下戰火紛飛,硝煙四起。

亂局如斯,人心不古。夫之想避世山野以自全人,可是,是非還是找上門。吳三桂打的是大明旗號,此時,為了裝點自己興明討虜的門面,吳三桂四處搜尋大明的舊臣。

大名鼎鼎、忠義兩全的夫之赫然在列。招募的檄文很快送到了夫之家中。

夫之萬萬不會茍同于吳三桂這等漢奸國賊。憤怒之中,他將檄文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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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炬,對使者大聲怒吼:"吳三桂者,大明之賊,中華之賊!吾萬死不從!”嚇得使者灰溜演回去了。

蒙正發道:"以先生之見,吳三桂之流如何?"

夫之冷笑道:"吳三桂乃大賊,千古未有!作為明將,受明之恩祿,不忠不義不仁,賣主求榮,路地獻賊,弒主,代賊滅中華之正統。千夫所指,歷史自有定論。”

看著憤怒的父親,王敔流下眼淚:“父親大人,此為禍事,檄文既出,吳賊勢必要見到您,您定然不愿前往,此禍何解?"

夫之沉默片刻,手一揮,道:“最難亦不過流亡山野!"

話雖如此,細細想來,夫之心頭也難免悲涼。大半生,他幾乎都如野草浮萍,生活困頓,離群索居,無處安身,無處立命,甚至無家可歸。好不容易在茱萸塘安頓下來,還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又要流亡避禍。王敔甚為心疼,眼淚竟是止不住了。

夫之嚴肅道:“男兒有淚不輕彈!為父雖為老朽,亦不懼流亡。”

知道吳三桂不會放過他,翌日一早,夫之就要遠行了。然剛一出門,就看見唐須竹已經站在路口。夫之沒有拒絕,而是會心一笑。是的,這些年,無論走到哪里,唐須竹都會陪伴。這樣的弟子,與兒子無異。夫之有些感動。

就這樣,一路向西北,夫之和唐須竹不敢在集市久留,多半時間還是在山野之地度過。逃難者不少。他倆雜入其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日食不果腹,衣不暖體,夫之不以為意。白天好辦,晚上難挨些。偶爾也能借住路人家一二晚,清湯寡水,活命便可。

就這樣,夫之帶著唐須竹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他不知道戰事如何,自己的安危又如何。

在經歷了數月的顛簸流浪后,夫之念鄉心切,他忍不住悄悄回到了茱萸塘敗葉廬。

在敗葉廬,夫之與家人團聚。飯桌前,張氏為他生下的女兒、王放的兒子,還有敔兒的子女都圍在他的身旁,難得地共享天倫,他甚為高興。夫之本以為流亡可以終止了,因為,他覺得吳三桂的叛亂勢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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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

誰知,吳三桂竟打到了衡州,夫之被迫再次流亡。王敢道:“父親大人,流亡幾時方為盡頭?"

"老朽性命是小,失節為大。”夫之道,"要問幾時是盡頭?問天,不知:問地,不知;問群峰、風聲回應,但能知乎?"

王放憂道:“前歲父親大人多病,適才恢復,小兒多有擔憂。"

夫之道:“身體并無大礙,且有須竹陪同,無需多慮。況生死在天,非我等所能左右,為此傷神,亦為徒勞。

就這樣,夫之帶著唐須竹,順著湘江而下,過了湘潭,抵達長沙。熙熙攘攘的街頭,喧鬧的人群,井然有序的市場,各式攤點兜售著各種繁盛的物產,臨街的店鋪生意興隆,達官貴人與市井百姓在門口進進出出。在人群中穿行,與裹著小腳的女人和留著辮子的男人擦肩而過,看著眾人臉上祥和的表情,夫之真真切切感受到大清的興盛和自信。衡州的戰事似乎并未影響到這里的生活,仿佛所有的人都堅信吳三桂并無多大能耐,終將敗給他們的康熙皇帝。

夫之則不關心誰勝誰負,在他眼中,吳三桂和大清都非正義之流。他想的還是大明。記得上次來長沙,何騰蛟、堵胤錫和章曠三公仍在,那時,大明還有復興希望。如今,一切早已灰飛煙滅了。再次抵達渡口,乘舟橫渡,抵達岳麓山,看鶯飛草長,花開滿山,他又想起年少的讀書時光和無限逝去的過往,遂寫下:“江上紅芽始試春,乳鶯調語正迎人。人閑韶日還相識,花下暄風已試新。”①

夫之在此特意拜訪了同鄉晚生,名曰劉思肯。劉思肯乃畫家,劉子參本家,長居長沙,早聞夫之大名,得以相見,喜不自禁。

看著這位風流倜儻、年華青蔥的后生,夫之甚覺投緣,哪怕他穿著清人服飾,留著清人辮子,夫之也沒有太多反感。畢竟,他和自己并非一代人。

①王夫之《長沙旅興》,原錄于《六十自定稿》,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199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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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思肯不僅知道夫之,還知道王朝聘,真是學有淵源啊。這讓夫之感到欣慰。

當天便住在劉思肯家。晚上喝著酒,夫之又說起長沙城的感受來:"此次抵長沙,距上次已逾二十余載,所見所聞,甚有不同,大有太平盛世降臨之相。”

劉思肯笑道:“大清朝治國有方,非明末可比。”

“果真如此?”夫之沉默片刻,又道,“天下百姓有福矣。”停了停,夫之又問:“今吳賊掠湘,為何長沙不見異動?"

劉思肯答道:“吳三桂失道寡助,必不能成大事。”接著,劉思肯不吝贊嘆:"當今康熙皇帝,年少有為,氣度不凡,大有圣君之相,可比唐之太宗,宋之太祖。”

夫之喝了一口悶酒,劉思肯對康熙的贊美令他不快,便故意問道:“依賢侄所言,吳賊者為失道,大清者則為得道乎?殺我百姓,奪我國土,禽獸之為,何以謂之得道?"

“吳賊與清帝不可比。”劉思肯連連擺手,道,“吳賊乃流寇,清帝乃國擎。朝代更迭,天授之義。不然,大清何以滅大明而代之?”

夫之也覺得將吳賊比之清帝實乃不倫不類。于是笑笑作罷。但劉思肯忽又道:“先生身在大清,而心仍系大明,何也?"

夫之頓時仿佛被針刺了一下,這正是他最隱秘的痛啊。若不是這樣,他又何以流落街道,四處漂泊?既然劉思肯不知原委,無須多說。于是鎮定下來,舉起一杯酒,哈哈一笑:"不談國事!來,吃酒。

劉思肯道:“先生之學識,湖湘皆知。晚生深為敬佩。”夫之自嘲道:“一介貧道士,難登大雅之堂矣。”

劉思肯真誠道:“先生過謙了。放眼天下,講學論道可稱大師者,先生為其一也。"

對學問,夫之挺自信,劉思肯的夸贊,也讓人聽起來舒服。想起劉思肯的畫功了得,便道:“不求萬人師表,但求賢侄一畫!"

劉思肯一怔,隨即欣然應道:“晚生若能為先生作畫,實乃三生有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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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本來是索畫,而非求其為己作畫。劉思青不知是理會錯了還是故意弄錯,總之,劉思肯說給夫之作畫則觸動了夫之的心弦,想來奔波了大半生,忙碌了數十年,自己未曾有過一幅畫像。當韶華易逝、容顏漸老之際,往昔歷歷在目的青春影像,如今已然模糊了,就連自己的臉都記不清是什么模樣。他不否認自己老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去了,就像方以智,就像眾多的親人好友,時間只能留住他們的名字,而歲月卻無法保存他們的音容笑貌,再不給自己留一幅畫像,恐怕就來不及了。

“好!”他應承下來,道,"借賢侄精技,留一畫像,可惜老了。“將老未老,正是時候。”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唐須竹插話道。“畫不在形,在魂也。”

劉思肯朝唐須竹看了一眼,點點頭。

于是,夫之靜坐下來。劉思肯幫他擺好姿勢,然后精雕細作,反復看著夫之和畫板,一臉的莊重和嚴肅,似乎在干一件很重的活。唐須竹自告奮勇要幫忙磨墨,劉思肯擺擺手;他又要幫忙洗筆,劉思肯又擺擺手。一切都是劉思肯親自來,容不得半點馬虎。

唐須竹見狀,肅然起敬。

經過一個下午的辛勞,一幅畫作終于完成。劉思肯看著畫像,似乎比較滿意,于是長舒一口氣。他把畫作鄭重地呈給夫之,道:“此為先生之大像,請笑納、批評!"

夫之接過畫像,看著瘦骨嶙峋、一身道袍打扮的畫中人,想起這個像鬼一樣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夫之嚇了一跳,簡直有些難以相信。

唐須竹卻在一旁贊道:“畫出了骨魂,真惟妙惟肖也。"

夫之道了一聲“謝”,當即用顫抖著的手,在畫像背面寫下:“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寫完,覺意猶未盡,思忖半刻,用筆在空白處題上一句:“憑君寫取千莖雪,猶是先朝未死人。”①

①王夫之《走筆贈劉生思肯》,以及《鷓鵠天(劉思肯畫史為余寫小像,雖不盡肖,聊為題之)),原錄于《六十自定稿》,以及《鼓棹初集》,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200-201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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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是夫之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幅肖像,至今懸掛在衡陽船山書院的陳列室里。

晚餐后,夫之與劉思肯依依惜別,約定他日再相見。

離開長沙,順江而下,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讓夫之心疼。遙遠的時光又在頭頂呼呼作響,湘陰城就在眼前,仿佛還能聽到震天的喊殺聲。他忍不住想起了章礦,旌旗獵獵,江水滔滔,但人去樓空,物是人非。

唐須竹在一旁輕輕提醒道:“先生,我們該歸鄉了。”

夫之點頭,他的去與歸,總被時局左右。他猜想吳三桂已敗,因而想著歸鄉。但直到歸來,他才感到出乎意料:吳三桂并沒有潰敗,反而占領了整個南中國,并且把行營設立在了衡州,看樣子,一時半刻是不會走了,故土已為國賊所占,但是,衡州總算戰事平息了。

世道如此,夫之也必須面對。

夫之回到茱萸塘,一個年輕人意外地出現在他面前,此人不是別人,竟是恩公章曠次子章有謨。

實際上,早在中舉之時,夫之就見過章有謨,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跟在父親身邊,夫之特別喜歡他,逗他玩耍,教他經文。章有謨緣何至此?原來,大明滅亡,父親故去,章有謨在南方游學多年,他正準備回上海老家,結果,行至衡州,遇到戰事,被阻停下來。章有謨向衡州書生打聽夫之的所在,經歷種種,最后找到了茱萸塘。其時夫之并未在家,章有謨無處可去,便想先借宿數日,再作打算。

沒料到,有緣者總會相遇。章有謨住下的第三天,夫之竟奇跡般回來了。見到章有謨,夫之仿佛見到了章公,格外高興和珍惜。他們親切地交談,一時忘卻了外面的混亂。

幾天后,夫之感到局勢危艱,在家中,不僅自身不保,還會危及家人,因此決定外出。唐須竹沒有落下,章有謨也毅然跟從夫之一起遁入山中。

然而,夫之不敢在南岳久留,因為南岳距衡州太近,吳三桂還在派人四處找他。

夫之又去耐園拜訪了家兄,他想讓王介之和他一同外出,王介之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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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時的大哥,重亞老矣,他對夫之笑道:"我乃前朝舉人,并非臣子,想那吳賊不會為難于我。

王介之說得有道理,更何況他經不起折騰。而看到他的衰老,夫之更覺心疼,見一面少一面。臨別,又想起故去的父母,眼淚濕了衣裳,夫之聽喃道:“真是老去別堪驚,日暮長亭亦短亭矣。”

夫之究竟還是遠行了。除了唐須竹和章有謨,聞訊趕來執意同行的還有老友蒙正發父子。

原來,蒙正發也接到了吳三桂的邀請,他當然也是萬死不從。看著這位白發蒼蒼、骨瘦如柴的老兄弟背著行囊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夫之心頭一熱,又格外憐惜,只怕他經不起漂泊,故而真想讓他不要出門了。可是,蒙正發卻倔強地說:“死于荒野,好過從賊。”

這樣,有唐須竹、章有謨、蒙之鴻等年輕人在身旁,又有老友蒙正發同往,夫之便多了一份底氣和淡定。

一路向東,他們結伴去了江西萍鄉。

豈知不來還好,來了之后夫之便陷入無邊無際的悲痛中難以自拔。中秋之夜,身在異鄉,夫之、蒙正發與一眾老友把酒共飲,從當年的友人口中,夫之得知當年的閱卷恩師歐陽霖已于多年前病故,他的摯友陳耳臣、劉杜三等也在大明亡國之后,紛紛避世山中,最后均饑寒交迫,客死異鄉。

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想著遠方的妻兒老小,想著年邁的兄長,想著故去的師友,夫之心中五味雜陳,不覺悲嘆道:“白頭還作他鄉客,不負青天只月明。”

蒙正發也嘆道:“天下之大,竟難有一寸隨遇而安之地,悲乎!”蒙正發性情剛毅、耿直,隱居多年,他早已沉靜了,平和了,凡事比夫之看得開些,終日漁樵耕讀,他也并沒有像夫之一樣啫書如命,當然,他也寫了很多詩歌,卻畢竟不是純粹的儒生。這樣的人生,原本不會有什么波折,沒想到命運跟他開玩笑,吳三桂竟然也盯上他了,不能讓他有所安寧。

夫之苦笑道:“幸得兄在,夫之甚感溫暖。”言罷,夫之又和他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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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那些無法忘卻的陳年往事

夜深之時秋風起,蒙正發突然咳嗽不止,看著這位老兄弟的樣子,夫之格外擔憂,他真怕蒙正發會先他而去。

蒙正發卻坦然道:"不必擔心。生死有命,強求不得。””停了停,又道:“夫之,為兄不才,留得殘詩幾首,欲交予你校之。”他可能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要交代后事了。

但他不會料到,一年之后,他們就真的陰陽相隔。

驚聞蒙正發死訊,正是枯藤昏鴉之際,夫之佇立蒼穹下,孤身一人,老淚奔涌,思前想后,以詩記之:“遠送始如君送客,歸人還念未歸人。興亡多事天難定,去住皆愁夢未真。”①

新年將至,佳節倍思親,夫之又回到衡州茱萸塘。此時,茱萸塘-帶甚為太平,很少能見到什么陌生人,想來吳三桂也是難得消停了一段時間,于是夫之似乎也就安心了,這才開始著手新家之事。

康熙十四年(1675),由于觀生居的墻體已經破損,加之屋頂的茅草腐爛漏雨,無法再住,夫之決定除舊換新了。在唐須竹、章有謨等眾弟子幫忙下,夫之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茱萸塘附近建好了三間茅屋,左邊兩個住房,右邊是書房,因在蒸湘河之西,故取名“湘西草堂”。雖然房屋簡陋,夫之卻十分珍惜,布置得淡雅素樸,特別是每個房門前都掛有一副對聯,正門是“清風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左邊第一間是自己與張氏的住房,門前對聯是“芷香沅澧三閭國,蕪綠湘西一草堂”;左邊第二間住房是兒子、媳婦的,對聯是“密云松徑午,涼雨竹窗秋”;右邊書房是“孝思恬品,霞燦松堅”,這樣詩意雅致、文脈生動的裝飾,頗有一種“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味道。

一切妥當后,夫之搬了進來。

又用了數日,夫之把堆積如山的書籍和手稿一點點也悉數搬到了湘西草堂。新房比舊房寬敞了很多,書桌依然靠著南窗,桌案上的陽光靜

① 王夫之《留別圣功》,原錄于《六十自定稿》,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207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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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心情大悅,寫下《草堂成》:“歸丹湘水北,伐木逮清秋……蕭琴吃坤里,蓬茅亦太榮。”

此后的十七八年,夫之一直住在湘西草堂,直到生命的終點。

想到要離開觀生居,夫之頗為感懷,遂寫下小詩以遣懷:“亡國孤臣,舉世塵器與我無關。生何歡,死何妨?"

章有謨讀后,嘆道:“先父在世,多次念及先生之心志與氣節,今說有幸待先生,有更深了解,委實感佩先父眼光。”

夫之道:“令尊大人乃夫之恩公,夫之永遠感念銘恩。”

節后不久,茱萸塘附近又有一些散兵游勇出現,詭詭秘秘,夫之心感不安,只能再次出走。

夫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幾年間,他不斷地在南岳群山間來來回回,這山峰成了他天然的保護屏障。衡州城是他的禁區,多次與郡城擦肩而過,他都不敢進門,因為,進得去就出不來。那是吳三桂的“都城”,所有的城門都改了名字,駐扎著吳三桂的兵勇。看著來往進出的市民,穿著明人裝束,聽著城內嘈雜喧鬧的聲音,他并不覺得時光回到了明朝,只覺這像一出鬧劇。在終日奔波之中,他憑著堅強的毅力,竟然寫下了四十九卷的《禮記章句》。

夫之悄悄回到湘西草堂,本想將這些文字裝訂成冊。

就在這時,衡州發生了一件大事,夫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原來,野心勃勃的吳三桂竟然要在衡州稱帝了,此時的戰局對他來說極為不利。自從打下半壁江山之后,這幫老伙伴就開始了大明將士最為擅長的鉤心斗角,人心不齊,各有所想,很快又成了一盤散沙。前年,耿精忠被迫投降大清;去年,尚之信也被迫投降了。廣東、福建、江西相繼回到大清手中,吳三桂被清軍圍在湖南,抑或是為了重整旗鼓號召天下反清復明的隊伍,抑或是垂死之前了卻由來已久的心愿,于是上演了一場鬧劇。

吳三桂本來自己想過皇帝癮,卻既當婊子又立牌坊,說是天下百姓擁戴他,懇勸他出來登基的。

換言之,吳三桂雖然要稱帝,卻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寫《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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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以昭告天下,匯聚人心。在此情形下,吳三桂的黨羽很快想到了夫之:“此君名動湖湘,且為明之遺臣,對明忠貞不二,甚合適。

對于夫之大名,吳三桂自然清楚。這幾年,他一直派兵在跟蹤夫之,但并沒有抓他或難為他。現在自己要稱帝了,若夫之能出來“勸進”,意義非同凡響。于是事情很快定下來,立即派出使者帶著厚禮前去恭請。

“恭喜夫之先生!”在湘西草堂門前,使者眉開眼笑,老遠就向夫之道喜。在這位使者眼里,這可是最光宗耀祖、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誰知夫之將厚禮一推,怒不可遏:“何喜之有?”對吳三桂的詔書看都不看。夫之當即撕碎,繼續吼道:“老朽安能作此天不載、地不覆語耶!"

使者目瞪口呆。這樣回去如何交差?夫之于是在一紙上揮筆寫下:“某先朝遺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今何用不祥之人,發不祥之語耶?”寫完,將紙寒給使者,道:“回去復命矣!”

使者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使者離開后,夫之匆匆收拾了行囊,帶著章有謨和唐須竹,再次躲入深山。憂憤之中,他在山中寫下《祓禊賦》,一如當年的《章靈賦》仿屈子《離騷》之骨格,行文均依古風,其中幾句尤為后人所敬重:“謂今日兮令辰,翔芳皋兮蘭津。羌有事兮江干,疇憑茲兮不歡。思芳春兮迢遙。誰與娛兮今朝?意不屬兮情不生,予躊躇兮倚空山而蕭清。闃山中兮無人,蹇誰將兮望春!"

康熙十七年(1678)閏三月初一,吳三桂冒天下之大不韙,領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回雁峰前筑壇加冕稱帝,稱“大周昭武皇帝”。當天鑼鼓喧天,嗩吶聲聲。隔著大半個南岳群山,夫之在雙髻峰都能聽到。憤懣之中,夫之揮淚唱道:“殘夢當年欲續,草庵一枕偷閑。無端幻出苦邯鄲,禁殺騎驢腐漢。”

稱帝不到半年,吳三桂八月就病死在衡州城。然而,此時夫之的危機并沒有解除。

眼看春節臨近,噩耗突然傳來:李國相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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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頁竹勸他:“時局艱難,路途兇險,先生不去為妙。"

夫之怔在那里,仿佛丟了魂魄,自是聽不進唐須竹的話了。

看見夫之抵達喪禮現場,李璟已經泣不成聲。人群之中,那些面孔幾乎都是陌生的,夫之再也見不到一個老伙計了。是的,當年的衡州諸生之中,轉眼間似乎只剩下他和唐克峻了,而此時唐克峻也已身患大病,不便出行,為此,夫之特要唐須竹回去照顧父親,唐須竹卻遲遲不愿離開恩師。

夫之愛憐地摸了摸李璟的肩膀,走到棺木旁,摸著棺材蓋久久不愿離去。其時,已經蓋棺,鴉雀無聲中,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夫之身上。他忍不住淚流不止,最后,李璟破天荒地命人重新打開棺材蓋,讓兩位老友見上最后一面。

李國相靜靜地躺在棺材里,面容安詳,仿佛睡著了。空空的袖管就在身體一側,仿佛在訴說一個王朝的滅亡,又仿佛在訴說一位書生的泣血壯志。風雨過后,一切煙消云散了,夫之喚了幾聲“敬公!”,終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抖抖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蒼白如紙的臉龐,仿佛聽到了心碎的聲音,又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故人已去,尚且還有自己前來送行;他日,自己長辭,哪里還有故人作別?

望著李國相的棺木緩緩落進墓穴,望著泥土在棺木蓋上漫漫落下,夫之覺得自己的生命也正在一點一滴被掩埋。蒼涼之中,他在心里默念:“誰將今古作浮煙,人各為心亦自憐。飲泣當年聞國變,埋心遙夜但天全。”①

摯友故去,夫之深為觸動,并加倍珍惜活著的時光,他也由此更念家人。此時吳三桂雖死,但他的“皇朝”還在,夫之仍舊談不上安枕無憂。不過,夫之已經顧上危險,送完李國相,他便即刻啟程回湘西草堂了。

唐須竹固執地要隨他前往,亦被他拒絕了。他知道唐須竹護師心

①王夫之《同須竹送芋巖歸窆,小艇溯湘轉郡城有作》,原錄于《六十自定稿》,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222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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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但是,糖克峻比他更需要唐須竹,就這樣,夫之帶著最有說回到了和西草堂,而唐須竹則返回家中照料父親。

沒過多久,黑耗便突地傳來:唐克峻過世了。雖然早有預料,但老友病故,夫之還是哀痛難忍,

然而,夫之還沒來得及前去奔走,又陷入了新的險境:清軍再次不到衡州,吳三桂的殘兵剩將倉皇南逃。大清再次占領了衡州,四處家拿南明余孽,他只能再次逃亡。

這一回,夫之帶著章有謨和王敔一起出行,沿途村莊集市早已空空蕩蕩,路上到處可見攜家帶口向南流亡的百姓。滿目蕭瑟之中,恐慌蔓延,死亡的氣息彌散,空氣緊張得讓人無法喘息。夫之有些麻木,顯得淡定,多年的流亡生涯,他早練就了處變不驚的心態。趕了半天路,有些累了。他們便在人去屋空的村莊休息。

遠處,死寂之中隱約可以聽到清軍的喊殺聲。章有謨道:“先生,快些趕路吧,清軍就要殺到。"

夫之仿佛沒有聽見章有謨的擔憂,瞇著眼睛,望著滿園春色,臉上竟然掛著一絲冷笑與蒼然,他捋了捋胡須,自言自語道:“古人喪亂中,自選林泉住。吾輩喪亂中,命中作逃奴。

待清軍瘋狂殺到的時候,他們三人已涉險入山,并進了一處山洞初進洞口,蝙蝠亂飛,臊氣沖天,聞之幾欲昏倒。夫之用衣袖捂住鼻子,吹亮火折子。章有謨忽然發現地上滿是屎尿,嚇得他又跳出山洞。夫之哈哈大笑:“若沒猜錯,此應是麇鹿居所。”言畢,他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章有謨訝然道:“先生,我們要居此地?"

“此非佳處乎?”夫之反問道,“甚好矣!既可擋風遮雨,又可掩人耳目。”

王敬亦驚道:“真與麇鹿爭住處?"

“那又如何?天地造化,人鹿共居,不亦樂乎?”夫之淡然道。夫之的意思顯然是,現在是避禍戰亂,還有什么講究的?只要心無旁騖,自然也就不受于外物之困。

就這樣,夫之三人住進了潮濕的麇鹿洞。白天倒還安寧,晚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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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燈火亮著,洞口時常傳來麇鹿的叫聲。夫之不以為意。章有謨和王敔起初有些害怕,但看到麇鹿并非兇猛之獸,恐懼之心也就放下,進而釋然,有時還有糜鹿逗玩,竟也有了一些野趣和生氣。

這時,洞口麋鹿突然一陣騷動。王敔道:“定是有謨兄回來了。”聲音未落,果然就見章有謨抱著幾只野果進了洞口。看到章有謨青春有型的面龐,夫之又想起了恩公章曠,不覺涌出一種傷感。

就這樣,在這陰暗潮濕的麋鹿洞中,夫之三人整整住了一個月,餓了吃野菜喝雨水,困了睡在一片樹葉鋪成的地鋪上。每日就著天光,每夜就著油燈,過著這種原始的生活,偶有一兩只淘氣的小麇鹿在一旁站著或躺著,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他們,夫之若無其事,亦不許兒子和弟子驅趕它們,更不許殺死或傷害它們。這些小麋鹿也就不明就里,安靜地看著夫之,然后無趣地離去。與這些山中的生物和精靈和諧相處著,夫之感悟頗多,寫下《莊子通》,把無為而為、道法自然演釋到一個新的境界。

一個月后,夫之回到了湘西草堂,這一次徹底風平浪靜了。

很快,衡郡的清朝官員差人送來粟帛,說是要嘉獎他!為何要嘉獎他?正是因為他拒絕了為吳三桂書寫《勸進表》,守住了一顆讀書人為家為國的忠貞之心。

可是,王夫之拒絕了這份嘉獎。

是的,王夫之當時正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但是,面對這份“榮耀”和食物,他淡淡地說了一句:“無功不受祿,請帶回守魂粟帛。

3.王船有山

“船山先生,天氣好,又出門散步?”一位老農問道。

夕陽中,看著迎面而來的老農,夫之點了點頭。一旁的章有謨恭敬道:“世人皆知先生船山之名矣!”

蒙之鴻插話道:“謨君不聞南岳萬峰寺長老之言'不愿成佛,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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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乎?長老尚且如此敬重先生,而況他人乎?"

夫之瞪眼道:“皆為浮名,有此何益?"章有漠忽而問道:"先生何故名曰船山?"

“夫之是名,船山是志。名如發須,乃父母所賜。志是自發,乃個人所求。”夫之言罷,呵呵一笑,指了指湘西草堂上方的大山。大山之上、樹木掩映之中,一塊船形的巨石赫然入目。每日生活在湘西草堂,抬眼就能看到那座山,夫之又道:“此山乃老朽之山,老朽乃此山之人。”章有謨和蒙之鴻順著夫之所指,看了一下,齊聲道:“頑石一塊而已、甚為普通、何以名之?”

夫之慨然,對二位弟子道:“有名而無志,無名也;無名而有志,有名也。

“弟子愿聞其詳。”章、蒙二位垂手,謙遜道。

夫之釋道:“比如壯士,雖歷史無名,實名垂青史;比如奸賊,雖浪得虛名,實遺臭萬年。”

“此乃與船山之名有因果否?”兩位弟子仍不得要領。夫之便搖搖頭,笑而不答,背著手,兀自走向家的方向。

回到湘西草堂,聯想弟子們的疑問,不免心緒涌動。他想到自己的堅貞,又暗自嘲笑了。坐上書桌,在空前的平靜中,他要在夕陽西下。油盡燈枯之前,為自己平凡而不易的一生作個總結,同時對“船山”之志略為詮釋,于是提筆寫下六百五十字的《船山記》;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頑石也,而以之名……賞心有侶,詠志有知,望道而有與謀,懷貞而有與輔,相遙感者,必其可以步影沿流,長歌互答者也;而煢煢者如斯矣,營營者如彼矣,春之晨,秋之夕,以戶牖為丸泥而自封也,則雖欲選之而奚以為?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

及至此,人們才知道夫之為何要稱呼自己為“船山”了。

這一年,夫之六十有三了。他的身子垮了,終于病了,而且病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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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頑強的他無力地躺在了湘西草堂的病榻上,他的親友和弟子聚集在他的身旁,一臉的焦急和緊張。

命不當亡。慢慢地,夫之的身子恢復了。

夫之不顧勸阻,拖著病體,仍舊秉燭夜讀,整理從前的書稿,尤其是他的《六十自定稿》。獨坐南窗,安靜之中,回想著前塵往事,那些遠去的人又一一浮現眼前。他掙扎起身,開始動筆書寫《廣哀詩》其序言寫道:“夫之自弱冠幸不為人厭捐,出入喪亂中,亦不知何以獨存。諸所哀者,或道在死,或理不宜死,及其時相輳會,以靖其心,以安其命。”

接連幾天,夫之先后寫下瞿式耜、嚴起恒、夏汝弼、文之勇、管嗣裘、李國相、管嗣箕、蒙正發、劉象賢、劉惟贊、唐克峻等人的哀詩,念著冷冷的文字,數著眾人的名字,他越發覺得孤單了。

詩能治病!真是奇跡!不知是夫之全神貫注地寫作釋放了內心長久的積壓與憂憤,令身體的抵抗力和自我免疫力增加,因而戰勝了病魔,還是在與眾多亡友的“交流”中得了精神上的撫慰、心靈上的啟迪和情感上的溫存而使身體慢慢好轉了。

總之,寫完《廣哀詩》,夫之居然康復了!

“天意如此,眾亡友尚不冀夫之與之廝混矣。”夫之如此調侃。慶幸之余,他又莫名地惆悵失落。特別是一個個弟子的離別更令他越發孤單:離家幾年,章有謨最后還是東去歸鄉;唐須竹正在為父守喪,雖仍常來,卻是不能長久伴讀在他旁側;蒙之鴻也偶有前來,但是,守孝之身也不能久待。如今,在他身邊的只有家人了,放兒所居之地離他較遠,還好敔兒仍舊住在茱萸塘。每日都能見到兒子和孫子們,夫之曬著太陽,享受含飴之樂和戰后難得的寧靜。而在死亡邊緣走了一遭后,夫之越發覺得時間寶貴,既然眾人還不望他西去,一定還有使命在。與其在人間浪費時光,不如在天堂嘯友言歡。執此一念,夫之幾乎不出門

① 王夫之《廣哀詩并序》,原錄于《姜齋詩分體稿卷一),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

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237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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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讀書、思考、治學和寫作上。

在遺世獨立的生活中,夫之平和沖淡,堅守孤單。越老越睿智,越睿智越淡定,越淡定越通透,越通透越坦然。他已不再糾結于“一介之士亦何以造命”,他已經在造命;他亦不再糾纏“一介之士如何自處”他正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間。

通紅的爐火微微燒著,光芒一跳一跳,夫之的影子正在泥墻上據晃。窗外的大地一片蕭瑟,殘雪猶存,北風勁吹。萬籟俱靜之中,夫之感嘆著“人間今夕寒宵永,故國殘山老病消”。雖披著厚厚的棉衣,他還是感覺到冷,繼而劇烈地咳嗽

晚年的日子,就是與病魔做斗爭的日子。其時,夫之身子大不如前,幾乎每年都要病一場。燈火之中,湯藥閃爍著琥珀光,騰起綠綠熱氣。

不知不覺,夫之仿佛一直坐在那里沒有移動半步,時間卻已從春到秋。這一回,他病了有半年之久。病中,他亦不敢荒廢半寸光陰,每日照例奮筆疾書,常常一坐就是一夜。他正在寫《易經內傳》,闡釋著亙古未有的唯物主義思想和唯物主義辯證法,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識到這是多么偉大的創造。在他,這只是一種“生活”的必須,也是一種“活生”的方式。他知道,剩余的時間不多了,只要還能讀書動筆,他就會一直讀下去寫下去;只有讀書動筆,他才能忘卻那些哀傷與憂思。

已是深夜,夫之并未注意到桌案一角的湯藥已經冷了,湯藥放在那里有一個多時辰了。張氏突然悄悄走到他的身后,一臉倦容。顯然,她剛剛醒來,見到燈火,便知道他還在寫作,不用想她便猜到熬好的湯藥他還沒有喝。她哀怨地看著他,目光里又有幾絲責備。他低聲道:適才只顧著寫作,忘了服藥。”張氏輕輕握住他伸向湯藥的手,輕聲道:“冷了!溫來再喝。”言罷,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爐火邊,將湯藥放到火上。看著她遲緩的身影,夫之感覺到一絲暖意。這些年,貧賤夫妻,相濡以沫,多虧有她,夫之才能安心讀書。

喝完藥,夫之讓張氏先睡。回頭之時,他的目光又落到一沓厚厚的稿紙上。那都是他的手稿。時光很薄,卻也很厚。


2022-12-08 19: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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