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間一壺酒》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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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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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三桂史料摘錄我喜歡從生活中尋找學問,把學者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正兒八經當學問來做,并且捏造過一點誰都不知道的學科名稱,堂而皇之,拿它們當文章的題目。當年,讀《吳三桂大傳》我寫過一篇讀書札記,叫《漢奸發生學》,就屬于這一類。
  那篇文章,已成往事,但有些事值得回憶。我的文章,本來是登在《讀書》1995年10期。文章長了點,因為篇幅有限,編輯把開頭講“中國式悲劇”的兩段刪去,完整的全文是見于我的雜文集《放虎歸山》(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網上登錄幾乎都是《讀書》的節略本,令人遺憾。我寫文章,一向不注意形勢,也不看什么人的臉子行事。知識精英在爭什么,出版社和書商在炒什么,讀者群和讀書市場,風朝哪邊刮,潮向哪邊走,我從來不關心。越是湊著什么事,命題作文,我越寫不出東西,即便寫出,心里也很緊張。然而,湊巧的很,它的發表時間,是在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之前。那陣兒有一股翻案風。有人正在寫汪精衛,寫貝當,我聽說,沒看到。但我記得,好像有人在《讀書》上寫馮道。我的文章只是即興之作,并非配合風潮,但讀者有讀者的環境,我管不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拙文一出,便卷入這場熱鬧。不是我自己,而是讀者。說好有一堆,有人打電話,說本年度這篇最好,好得不得了。說壞也有一堆,《解放軍報》和《中流》都有人批我(別人寄我,才知道),說此人嘩眾取寵,極其反動。不僅如此,事情還鬧到北京大學的學術委員會,有覺悟很高的學者說,這樣的人怎么可以當博導?我當時的老板,中文系的系主任費振剛先生也趕緊跑來問我,大家都說,你寫了篇《替漢奸翻案》,是嗎?我說,沒有啊,我的文章是叫《漢奸發生學》,內容是講“時勢造漢奸”,漢奸是怎么叫大家給逼出來的。為了讓他體諒“予衷之不察”,我跟他解釋說,原理我是講過一點,但絕對沒勸大家干什么;我的文章都是虎頭蛇尾,從來沒有給誰指路(不想也沒有資格);誰讀了我的文章,因而想當漢奸,或不想當漢奸,我都不負責;反正我自己沒有想過,謂予不信,請查三代,我家是一門忠烈……
  說實話,吳三桂這樣的漢奸,我真的很有興趣。因為“1644年明朝的滅亡和清朝的勃興,是中國歷史上所有改朝換代事件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魏斐德《洪業》,陳蘇鎮、薄小瑩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1頁)。我曾跟朋友說,當時明、滿、闖作三角斗,矛盾集于吳三桂,特別適合作影視題材。古人表現歷史,喜歡把矛盾放在一二傳奇人物身上,刻畫內心沖突,從歷史角度看是失分,從文學角度看是加分。中國的演史小說,莎士比亞的戲劇,多如此。吳三桂的故事正好符合這一點。它是“漢奸發生學”的絕好標本,人格和歷史沖突,極富悲劇性。如果拍好了,比《桃花扇》更動人。許多年前,意大利和中國都拍過《末代皇帝》,哪個好?影評者見仁見智,各有分說。貝特魯奇的片子是拍給西方看的,中國觀眾說,這不合理,那悖史實,也許都對。但說千道萬,人家有人家的優點,是淡化背景,突出個人,線條明快,觀賞性強,不像我們的片子,人物紛雜,場面宏大,好像一塊大花布,抖過來,抖過去,眼花繚亂,不得要領。
  過去,談吳三桂,我太輕描淡寫,主要是講他的“變形記”,即他的一生,前后有什么矛盾,很多細節,都來不及說。現在,我想把我感興趣的幾件事,即他的許多“一閃念”拎出來單說,看看作為活人的吳三桂,其內心活動有多么復雜。當然,我得說明,這絕不是專業研究。
  吳三桂這一輩子,傾側反覆,當時叫“吳逆”,現在叫“漢奸”,好像不值得談。但當時做人太難。明清之際,大家喜歡講史可法,只是史家的浪漫。實際上明臣多降,貳臣如洪承疇輩,比比皆是。在他之前,多少名臣賢將都降了(《洪業》后面附有統計表)。他自己的親戚,如舅父祖大壽和祖大壽的兒子,也都降了。多爾袞動員這些降臣苦苦勸說,他不降。生死攸關,屢次頂住,最后還是身不由己。這是悲劇。我們設身處地想一想,他這一生,一波三折,每一閃念,都驚心動魄。不用做太多加工,就是很好的劇本。
  (一)闖圍救父,博得忠孝之名。
  誰也不是天生的壞蛋,吳三桂也是如此。三桂是軍人世家,不但武功好,而且有忠孝之名。明室危難,授命于他,天下安危系于一身。滿清對這樣的人材,是必欲得之。皇太極嘗云“好漢子!吾家若得此人,何憂天下!”,可見他不是一般的貪生怕死之徒。
  三桂是怎么出名的,可看下面兩段史料。
  予宰江川,本縣學諭金大印字斗如,隸平西旗下,自遼東貢生選授,熟諳明季遼沈事,予樂與談。
  伊時吳寵眷隆渥,予因問金云:“王爺(原注:旗下人稱旗主為王爺)世謂純忠極孝,報國復仇,裂土分藩,為世間偉人,信乎?”金曰:“吾王俱因利乘便,徼幸成功,直命好耳,豈材力所致哉?人言忠孝,未可信,皆時會所值耳。惟最初救父出圍一舉,孝聞九邊,勇冠三軍,勛名富貴,胥本于此。”予曰:“可得聞乎?”金曰:“崇禎某年,總兵祖大壽守大同,鎮兵三千,每秋高恐盜邊者,分兵巡哨。撥參將吾太王爺吳驤領兵哨探,方離城百里,值四王子(原注:即天聰帝,當時稱四王子。)領兵四萬,欲攻大同。藐視五百人,不戰,但圍困之,謂饑渴甚,三四日必降,可不血刃。因急奔急圍,緩奔緩圍。至近城四十里,祖帥憑城樓而望,不解救。吾王爺為祖甥,侍側,沙漠一望四十里間,見父被圍,跪請祖帥救之。祖帥以敵兵四萬,城兵不滿三千,守且不給,何能救?三請,俱不應,乃跪泣曰:”總爺不肯發兵,兒請率家丁死之。‘祖似應不應,曰:“嘎!’以為必不能救也。王即跪而應曰:”得令!‘下樓開城,率家丁僅二十人赴援。王居中,左吳應桂、右楊某(原注:俱遼西降人),分兩翼,十八人后隨沖陣。四王子見人少輕出,疑之,開陣計納而并圍之。突入陣,射殪兩人,繼遇擁纛紅纓王子,一箭落馬仆地。王下馬割首級,仆者未殊,奮短刀斫王鼻梁。王裂紅旗裹面,大呼殺人,內五百人亦大呼殺出。北軍終以王人少,疑其誘,遂缺圍,聽其逸。祖帥在城樓望見決圍,因命吶喊擂鼓助威,北軍亦不進。祖帥乃出城,于三里外鼓吹香亭迎接,慰勞贊嘆。王面血淋漓,下馬跪泣。祖撫王背,曰:“兒不憂不富貴。吾即題請封拜,易事耳。’斯時忠孝之名,夷夏震懾,即四王子亦曰:”好漢子!吾家若得此人,何憂天下!‘“過此以往,大印不欲言之矣。(《吳三桂紀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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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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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桂為明季罪人,又為本朝反賊,其生平亦何足道!以道路之口,傳聞之筆,事多淆訛,難以傳信,故略述其概。惟桂本貫遼東,藩封云南,余生長浙東,又何能得其始末耶?緣余甲寅、乙卯間遭大難,丙辰用奇計遁跡江西,至吉安招撫韓大任,任自幼隨桂,為余言甲申至丙辰事甚悉。得大任戊午歸正之后,余又奉差往漢中,被羈貴州。時桂孫世藩嗣,據偽位,以貴陽為行在,其偽尚書郭昌、來度,與余交最契,每詳言桂之末路。今雖不及具載,而源尾亦略可見云。侶云道人轉庵孫旭識。
  吳三桂,字碩甫,一字雄爽,遼東鐵嶺人。先世以軍功封,世襲平西伯,家于京師。桂生壬子,及年二十,狀貌奇偉,膂力過人,嫻騎射,好田獵,為舅祖大壽所器。大壽鎮寧遠衛,用桂為中軍,不期年間,兵強馬壯,每戰必捷,關外頗聞桂名。桂父驤為參軍,嘗率五百騎出哨探,與本朝大兵相值,被圍。桂望見,號哭大壽前,乞發援兵。大壽曰:“吾以封疆重任,焉敢妄動!萬一失利,咎將安歸?”桂知不可強,乃自率家丁二十騎突出入重圍,射中紅旗,王子墜地。將割取首級,為王子仰斫鼻梁,流血不止,桂即掣紅旗自裹其面。尋見驤大呼曰:“隨我來!”五百騎遂拼命殺出,回寧遠。驤謂大壽曰:“非吾子,幾不復相見矣。”大壽曰:“壯哉,甥也!”以美姬陳沅賜之(原注:一云陳沅為周皇親奎姬,非大壽所賜)。未幾,陳沅隨父驤歸京師,而桂以大壽薦鎮寧遠。(《平吳錄》)
  案:這是一次玩命的選擇。當時吳三桂只有20歲,血氣方剛。其父吳驤率騎兵500人外出偵察,與清兵40000人遭遇,身陷重圍,祖大壽不肯發兵救援,三桂率家丁20,突入重圍,救父而歸。其事出于傳聞,數字或有夸張。但至少說明,他是一個勇敢的軍人。《紀略》說此役戰于大同,不確,當依《平吳錄》,在寧遠。
  (二)裘馬輕狂,頗以風流自賞。
  吳三桂很有艷福,他得名妓陳圓圓,在當時是美談。
  延陵將軍美豐姿,善騎射,軀干不甚偉碩,而勇力絕人,沉鷙多謀。弱冠中翹關高選,裘馬清狂,頗以風流自賞;一遇佳麗,輒為神留,然未有可其意者。常讀《漢紀》,至“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慨然嘆曰:“我亦遂此愿,足矣。”雖一時寄情之語,而妄覬非分,意肇于此。
  明崇禎末,流氛日熾,秦、豫之卮間關城失守,燕都震動。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塹,民物晏如,方極聲色之娛,吳門尤盛。有名妓陳圓圓者,容辭閑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年十八,隸籍梨園。每一登場,花名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維時田妃擅寵,兩宮不協,烽火羽書,相望于道,宸居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營葬歸蘇,將求色藝兼絕之女,由母后進之,以紓宵旰憂,且分西宮之寵。因出重貲購圓圓,載之以北,納于椒庭。一日侍后側,上見之,問所從來。后對左右供御鮮同里順意者,茲女吳人,且嫻昆伎,令侍櫛盥耳。上制于田妃,復念國事,不甚顧,遂命遣還,故圓圓仍入周邸。
  延陵方為上倚重,奉詔出鎮山海,祖道者綿亙青門以外。嘉定伯首置綺筵,餞之甲第,出女樂佐觴,圓圓亦在擁紈之列。輕鬟纖履,綽約凌云,每至遲聲則歌珠累累,與蘭馨并發。延陵停流盼,深屬意焉。詰朝,使人道情于周,有“紫云見惠”之請。周將拒之,其昵者說周曰:“方今四方多事,寄命干城,嚴關鎖鑰,尤稱重任。天子尚隆推轂之儀,將軍獨耑受脤之柄。他日功成奏凱,則二八之賜,降自上方,猶非所吝。君侯以田竇之親,坐膺紱冕,北地芳脂,南都媚黛,皆得致之下陳,何惜一女子以結其歡耶?”周然其說,乃許諾。延陵陛辭,上賜三千金,分千金為聘。限迫即行,未及娶也。嘉定伯盛其奩媵,擇吉送其父襄家。
  未幾,闖賊攻陷京師,宮闈殲蕩,貴臣巨室,悉加系累。初索金帛,次錄人產,襄亦與焉。闖擁重兵,挾襄以招其子,許以通侯之賞。家人潛至帳前約降,忽問陳娘何在,使不能隱,以籍入告。延陵遂大怒,按劍曰:“嗟乎!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以生為!”即作書與襄訣,勒軍入關,縞素發喪。隨天旅西下,殄賊過半。賊憤襄,殺之,懸其首于竿,襄家三十八口俱遭慘屠。蓋延陵已有正室,亦遇害,而圓圓反以籍入無恙。闖棄京出走,十八營解散,各委其輜重婦女于途。延陵追度故關至山西,晝夜不息,尚不知圓圓之存亡也。其部將已于都城搜訪得之,飛騎傳送。延陵方駐師絳州,將渡河,聞之大喜。遂于玉帳結五彩樓,備翟茀之服,從以香輿,列旌旗簫鼓三十里,親往迎迓。雖霧鬢風鬟,不勝掩抑,而翠消紅泫,嬌態逾增。自此由秦入蜀,迄于秉鉞滇云,垂旒洱海,人臣之位,于斯已極。圓圓皈依上將,匹合大藩,回憶當年牽蘿幽谷、挾瑟句闌時,豈復思有此日?是以鶴市蓮塘,采香舊侶,艷此奇逢,咸有咳吐九天之羨。
  梅村太史有《圓圓曲》云: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讌。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璧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漿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妓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怨狂風飏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逕塵生鳥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此詩史微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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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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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朝順治中,延陵進爵為王。五華山向有永歷故宅,乃據有之。紅亭碧沼,曲折依泉;杰閣豐堂,參差因岫。冠以巍闕,繚以雕墻,袤廣數十里。卉木之奇,遠自兩粵;器玩之麗,購自八閩。而管弦錦綺,以及書畫之屬,則必取之三吳。捆載不絕,以從圓圓之好。延陵既封王,圓圓將正妃位,辭曰:“妾以章臺陋質,謬汙瓊寢,始于一顧之恩,繼以千金之聘。流離契闊,幸保殘軀,獲與奉匜之役,珠服玉饌,依享殊榮,分已過矣。今我王析圭胙土,威鎮南天,正宜續鸞戚里,諧鳳侯門,上則立體朝廷,下則垂型裨屬,稽之大典,斯曰德齊。若欲蒂弱絮于繡裀,培輕塵于玉幾,既蹈非偶之嫌,必貽無儀之刺,是重妾之罪也。其何敢承命?”延陵不得已,乃別娶中閫。而后婦悍妒絕倫,群姬之艷而進幸者,輒殺之。唯圓圓能順適其意,屏謝鉛華,獨居別院,雖貴寵相等,而不相排軋,親若娣姒。圓圓之養姥曰:“陳故幼從陳姓,本出于邢。”至是,府中皆稱邢太太。
  居久之,延陵潛蓄異謀。邢窺其微,以齒暮請為女道士,霞帔星寇,日以藥爐經卷自隨。延陵訓練之暇,每至其處,清淡競晷而還。府中或事有疑難,遇延陵怒不可解者,邢致一二婉語,立時冰釋。常曰:“我晨夕焚修,為善是樂,他非所計耳。”內外益敬禮焉。今上之癸丑歲,延陵造逆。丁巳,病歿。戊午,滇南平。籍其家,舞衫歌扇,穉蕙嬌鶯,聯艫接軫,俱入禁掖。邢之名氏,獨不見于籍。其玄機之禪化耶?其紅線之仙隱耶?其盼盼之終于燕子樓耶?已不可知。然遇亂能全,捐榮不御,皈心凈域,晚節克終,使延陵遇于九泉,其負愧何如矣!(《觚剩》)
  圓圓終事,諸書未載,無可考究。道光庚寅,太倉王后山幕游云南,于會垣西關外瓦倉莊三圣庵,得晤圓圓第七代法孫見修,言圓圓出家后始末甚詳。當吳逆將叛,圓圓以齒暮乞為女道士,于宏覺寺玉林大師座下剃度,法名寂靜,別號玉葊。迨吳逆殄滅,遂遁跡于三圣庵,從之者偽昆陽牧妻李氏。因庵屋湫隘,辟地數弓,有康熙二十八年碑記可證。至康熙丁巳,怛氏年八十,云墓曇華庵后,傳有遺像二幀:一明時都人妝,著紅霞帔子,手執海棠花一枝,乃入宮時作也;一比邱尼,趺坐蒲團,乃披剃后作也。后山因摹像以歸,并為之記,遍征題詠,其事遂傳于世。己卯花朝記。(《吳逆始末記》)
  案:明清時代,妓女是文人的鏡子。學者比照自己,塑造了一種“千古文人妓女夢”(套用陳平原先生的《千古文人俠客夢》)。妓女不但琴棋書畫,詩酒唱和,比明媒正娶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有文化,和文人談得來,而且深明大義有氣節,會勸男人投繯赴水。妓女和烈女本來相反,當婊子又立牌坊,乃是悖論。但文人不但有此想象,還把想象變成了現實,在按這種想象制造出來的高級妓女身上,兩者卻有完美結合。如侯李因緣、錢柳因緣,都是女子比男人有氣節。文人因夢造情,因情設景,自我陶醉,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常拿女子臊男人,反襯男子之無能,女子的形象遂越拔越高。這種夢,不但文人做,武人也做,遠比俠客更重要。倒霉賴女人。吳梅村說“將軍一怒為紅顏”,把明亡歸咎于一個妓女,是男人推卸責任、委過于人的慣用伎倆,這種“占據了后世中國人之想像力”(《洪業》,214頁)的說法顯然是夸大,但英雄救美,不顧國家,確實很有想像力,就像荷馬史詩講特洛伊之戰的原因,非常浪漫。圓圓的故事遂風靡于世。
  (三)國破家亡,顧不得忠和孝。
  吳三桂鎮守山海關,身處歷史旋渦之中,別無選擇又必須選擇,明欲倚之滅闖,闖欲倚之拒滿,滿欲倚之平闖,他該怎么辦?
  崇禎十七年春,流寇漸逼,給事中吳麟征請調寧遠總兵官吳三桂入衛,帝意猶豫。三月,闖賊陷大同,京師戒嚴,乃封三桂為平西伯,飛檄召之。遷延不即發,及抵山海關,兇問至,遂止。闖聞三桂據于關,執其父襄,令招以書。略曰:“爾以君恩特簡,得專閫任,乃怯懦觀望,使西兵長驅。事機已去,天命難回,爾君已逝,爾父猶存。嗚呼!識時務者,可以知所變計矣。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名。”賊并發銀數萬,遺偽將赍往犒之。三桂得書,即令賊將入關代守,自率精銳赴燕京降。
  至灤州,聞愛姬陳沅為賊帥劉宗敏所掠。時方食,抵幾于地,須發奮張,具書答襄曰:“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不能為孝子矣。”即卷旆馳還山海,襲殺賊將,殲其眾,遣部將楊坤奉書,乞師于我大清。略曰:“三桂以螽負之身,忝鎮山海,亦思堅守東陲,鞏固神京。不意流寇犯闕,奸黨開門,先帝不幸,九廟煨燼。天人共憤,眾志已離,敗可立待。三桂受國厚恩,欲興師問罪,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國門,滅流寇于宮庭,則我朝之所圖報,豈徒財帛而已哉!”時我睿親王綏輯中原,得書即遣使報之。略云:“聞崇禎帝喪于流寇,不勝發指。故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不旋旌,期必滅賊,出民水火。今伯遣人致書,深為喜悅。若率眾來歸,必封以舊土,晉為藩王,國仇可報,身家可保也。”三桂乃傳檄遠近云:“闖賊李自成以么魔小丑,蕩穢神京。日色無光,妖氛吐焰。殺我帝后,刑我縉紳,僇我士民,掠我財物。二祖列宗之怨恫,天壽凄風;元勛懿戚之誅鉏,鬼門泣血。”又云:“周命未改,漢德可思。誠志所孚,順能克逆;義兵所向,一以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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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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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闖賊聞之大怒,執吳襄隨行,親帥賊眾十余萬,東攻山海關。三桂懼,請我朝速進兵。四月,大兵至沙河,敗賊將唐通于一片石(原注:通為明總兵官,守居庸,以關降賊者)。賊復部勒其眾,北距山,南抵海,為長陣以待。睿親王命三桂兵皆系白布為識,沖其中堅,賊不能支。追至永平,賊恨甚,殺吳襄,懸首于竿,走還京師。大兵至于四月晦日,闖焚宮殿,挾太子、二王西走。三桂追及于定州清水河,斬其偽帥谷可成,賊奔真定。三桂合遼東兵擊之,賊以屢敗而忿,乃勒精兵依山為陣,大呼曰:“今日親決死斗,不求人助,乃為豪杰耳。”于是縱兵大戰。猛風東來,卷沙蔽日,賊營旌旗俱折。賊恐,急收兵,三桂射之中肩,狼狽由固關遁去。時睿親王攝政,賜三桂玉帶、蟒服、鞍馬、弓矢等物,晉爵平西王。(《吳逆始末記》)
  案:吳三桂鎮守寧遠,父母妻子,俱留京師為人質,這是自古軍人的命運,降闖降清都是不忠不孝。他的第一選擇當然是救明,救明可以忠孝兩全,但他想救已來不及,崇禎決定棄寧遠而召吳入衛,時間已經太晚,三桂卷甲赴關,事已后期,明先滅于闖。第二選擇是降闖,闖軍入城,其父母妻子俱落闖手,他曾考慮舍忠取孝,投降闖軍,但闖軍的主體是下層農民,受苦太久,仇恨太深,一入繁華之地,乃盡情發泄,到處拷掠降臣和富人,搜刮金帛女子,他家被抄家,老父被刑訊,愛妾被搶走(被劉宗敏搶走),全家遭關押,讓他望而卻步。吳驤受李闖之逼,寫信勸降,他的回答是“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不能為孝子”,結果全家被殺,父首懸于城頭,把他逼上絕路。第三選擇是自殺,三桂亦血性之人,遭此國破家亡,君父俱死,他慟哭失聲,怒發沖冠,說“我不忠不孝,尚何顏面立于天地間”,欲拔刀自刎,卻被部將奪下,三軍不答應。當時,闖兵百萬,滿兵八萬,三桂之兵只有四萬,腹背受敵,勢不得全。萬般無奈之下,他才想出最后一個辦法,也是迫不得已的辦法,即剃頭易幟,與清軍歃血為盟,聯清平闖,報君父大仇,最后與清人,劃黃河為界,南北分治。這很符合南明朝廷的想法,故一度有救國英雄之譽。但清軍占領北京,并不打算停手,繼續揮師南下。他跟清軍一路追殺,一直打到云南。仇是報了,國也亡了,還是沒有逃脫不忠不孝的下場。
  (四)報仇雪恥,無顏見永歷。
  南都福王立,聞三桂乞師破賊,遙封為薊國公。八月,遣使臣左懋第、陳洪范赍銀幣入朝致謝,并詣三桂營致福王意。三桂謝曰:“時勢至此,夫復何言,惟有閉關束甲,以俟后命耳。”所賜俱辭不受。明年,南都亡,閩中唐王立。時秦、晉、楚、豫、吳、越之地,俱入版圖,三桂回錦州。又明年,汀州亡,粵中桂王立。自湖以南,川、廣、滇、黔皆為明守,乃移駐漢中。九年,桂王走安隆。十四年,三桂晉平西大將軍,同都統莫爾根由四川定黔、滇。十五年,自重慶進兵,破遵義之三坡,下貴陽,大兵畢集于平越之楊老堡。三桂兵至七星關,白文選分軍守險,不得前。三桂乃從水西間道取烏撒,襲其后,守兵驚遁。是冬,三路兵會于云南。桂王君臣奔永昌,旋奔騰越。明年,克永昌,引大兵渡潞江。先,李定國設伏磨盤嶺(原注:即高梨貢山),為首尾橫擊計,為降人泄其謀。三桂分精甲先蹂之,大兵繼至,短兵相接戰山上,自卯至午,尸委山谷皆滿。定國不能支,軍潰,桂王亡入緬,滇地悉平。
  十七年,朝命吳三桂以平西王為總管鎮云南。三桂裨將楊坤為之謀,請效黔國公,世守滇中,為子孫計,必入緬禽王以獻,乃可。三桂深然之,即具疏請兵云:“滇南負固有年,一朝堪定。獨由榔在緬,李定國、白文選等分駐三宣、六慰、孟艮一帶,借由榔以鼓眾心。窺我邊防則患在門戶,號召諸蠻則患在肘腋,投誠生心則患在腠理。請大舉入緬。”冬十二月,大兵臨緬江(原注:即大金沙江),緬人恐,送桂王并其眷屬于軍前。三桂使人環守之,王南面坐,三桂入見,北向長揖。王問為誰,三桂噤不敢對;再問之,不覺膝之屈也。問之數四,始稱名以對。王切責良久,已而嘆曰:“今亦已矣。我本北人,欲見十二陵而死,汝能任此事乎?”對曰:“能。”王乃麾之去。三桂伏地不能起,左右掖之出,自是不敢復見。越日,擁王還滇。康熙元年四月,三桂令人以帛縊殺王,藁葬云南城外。嗣奉朝命,貴州一切文武官員兵民事務照云南例,著平西王管理,又令文武官聽自選用。是時也,明之根孽已盡,李定國已死,白文選已降,高枕無與復為難者。爵晉親王,子尚公主,據有滇、黔數千里之地,爪牙腹心布列要害,自以為西南一隅,真子孫萬世之業,而不軌之跡漸彰矣。(《吳逆始末記》)
  案:吳三桂始以忠孝名,但在國破家亡的悲劇中卻忠孝不能兩全,不但不能兩全,就連一樣做不到,名毀節亦丟。宋明喜歡講氣節,但氣節在時勢面前卻異常脆弱,往往都是求榮得辱,被它揉得粉碎。這就是我說的“時勢造漢奸”,后面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三桂入見永歷,很有戲劇性。“王問為誰,三桂噤不敢對”,竟至“伏地不能起”,心情異常矛盾。歷史就是這樣無情。但更加無情的是,當清軍商議如何處死永歷(用斬還是用絞)時,他竟脫口而出,曰“駢首”(即斬首),連清將都以為過分,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國之君,最后還是由他的部將,用一根弓弦絞死了永歷。“文革”時,人由于害怕而故作激烈過分之舉,大抵就是這樣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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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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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身敗名裂,客死他鄉。
  甲寅,兵至湖廣,陷辰州。湖南巡撫盧振在長沙,棄城而走,所屬州縣官望風奔潰。于是沅州、常德、寶慶、長沙、永州、衡州、岳州等府俱屬桂。桂命吳應麒掛討朔將軍印守岳州,吳國貴掛靖朔將軍印守衡州,王屏藩掛破朔將軍印攻四川,方光琛巡撫湖南。吳世琮掛大將軍印攻廣西,全省俱陷,擒李棠、傅宏烈送桂,桂赦之,用宏烈為監軍道,棠及方孝標為承旨學士。遣使潛至徽州聘謝四新,四新辭不赴,答一詩曰:“李陵心事久風塵,三十年來詎臥薪?復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丹心早為紅顏改,青史難寬白發人。永夜角聲應不寐,那堪思子又思親。”使回,桂怒罵曰:“薄福小人!”王屏藩報四川全省俱平,桂即以為四川總督將軍守保寧,而以來度為四川布政使司。聘故明少卿李長祥,延以賓禮,問方略。長祥曰:“亟改大明名號以收拾人心,立懷宗后裔以鼓舞忠義。”桂以其言問方獻廷、胡國柱二人,曰:“昔項羽立義帝,后又弒之,反動天下之兵。今天下在王掌握,他日又置懷宗后裔于何地?”長祥知桂意,遂謝去。桂以夏國柱掛殄朔將軍印,由衡山出萍鄉。上差和碩安親王為征南大將軍,由江西至袁州,攻萍鄉。
  是年二月十五日,福建耿精忠亦起兵應桂,稱“甲寅”年。上命和碩康親王為奉命大將軍,與將軍賚塔領滿兵二十萬,攻福建。又差順承郡王為寧南靖寇大將軍,領滿兵十萬,由武昌攻岳州;川湖總督蔡毓榮領漢兵十萬,由荊襄攻松滋;(《平吳錄》)
  ……其侄某出首,云尸已焚化,匣骨藏安福園石橋水底。戽水掘骨,并世首尸解京,親詣祭告諸陵。判其尸骨,傳示各省,懸之通衢示眾。此逆藩吳三桂不忠不孝之終事也。(《平滇始末》)
  案:吳三桂這一生,選擇套著選擇,每一步選擇都受制于上一步選擇。三藩之亂,吳三桂起兵云南,是吳三桂的最后一次選擇。這次選擇,同樣是被逼。他是打前明的旗號,還是打自己的旗號;是北上中原,與清兵決戰,還是據守西南,維持割據局面。他是選擇了割據稱王,后來還稱帝。這一選擇,今天多以為是不智之舉,因為沒有合法性,也失去人心。但當時什么是有利,什么是不利,他該選擇什么,他能選擇什么,實在很難說。我在《漢奸發生學》中說,謝四新的詩寫得真好,它把吳三桂的人生矛盾揭露無遺。吳三桂哭陵倡亂,三軍失聲,氣氛十分悲壯;誓師校場,弓馬嫻熟,威風不減當年。但他的再度反叛,使一切都成謊言。吳三桂戎馬一生,最后暴死衡州,下場很慘。三桂諸子及其家人,還有他從東北帶來的部將,不是死于戰亂,就是被梟首凌遲。幸免一死的余眾,后來被流放于邊塞,特別是天寒地凍的東三省,成千上萬,在驛站當差,在行宮服役,永世不得翻身。悲慘的故事在反復傳唱。
  榮辱只在一念之差。
  2005年1月16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附記」
  在《漢奸發生學》中,我老實交待,“‘漢奸’一詞起于何時,惜無考證,不知道”。周錫瑞(JosephW.Esherick)教授提醒我,清朝是把漢族的奸細叫漢奸,和后來的用法正好相反,我沒查過原始材料。去年秋天,我讀到一篇文章,是日本神戶大學國際文化學部王柯教授到香港中文大學參加會議(會議是在中國文化研究所舉行,名稱和時間忘記了)提交的會議論文,題目是《“漢奸”的民族國家語境——從一首康有為詩看近代民族主義空間》。王教授的文章正好是討論這一問題。他的結論是,宋代并沒有“漢奸”這個詞:“漢奸”是從清朝才叫起來的,本指漢人通夷者,如妨礙滿清政府在苗地改土規流,與“苗頑”勾結的漢族奸商;道光年間,出于反帝,才把這個詞當成背叛中國、勾結西夷的敗類,更接近后來的用法;同盟會反滿,也把擁清的康、梁稱為“漢奸”。案清代朝議和筆記,“漢奸”是使用頻率極高的詞。道光以前是滿、漢有別,以后是中、外有別。清末民初,是滿、漢有別。抗日戰爭,是中、外有別。它既和“國”有關,也和“族”有關。現在的“民族主義”,“民族”是國家(nation),不是漢族、滿族的族。小國變大國,弱國抗強國,這樣的民族主義,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不能等同于殖民戰爭的以強凌弱,兩次大戰的以鄰為壑,或所謂“狹隘的民族主義”。我國的歷史教科書,有個問題老說不清,即它宣揚的“愛國主義”,明明愛的是國家,但“國”和“族”總是打架。2002年有一場爭論,是圍繞“民族英雄”,有人說,戚繼光、鄭成功是民族英雄,岳飛、文天祥不是,就是因這個混亂而起。譚其驤在《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代邊疆》(收入《長水粹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3-22頁)一文中也為此事費過不少筆墨。其實,國、族的概念在歷史上是時有變化,時有交叉,就像逝者如斯的河流,刻舟求劍,必然搞不清。中國學者有一種習慣,就是老把今日中國版圖內的中國等同于歷史上的中國,非把宋、明愛的中國和漢族等同于現在的中國和漢族,這當然不對。但近年來,有些美國漢學家說,只有說漢語的人才是中國人,這個定義更荒唐。在英語里,Chinese既是漢語(或中國語)也是中國人,好像就是一碼事。然而,從希臘時代到現在,西方國家的國籍認定,也不能這么簡單。起碼我們不能說,只有說英語的人才是英國人,或只有說英語的人才是美國人,或說英語的人就一定是英國人或美國人。與“愛國”的概念相匹配,“漢奸”的概念也很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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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且教兒誦花間集***************
  故事A:某地方大學貼出招賢榜,曰誠聘國際一流教授,有若干種,其中第一種,月薪高達××萬美元。你別光看價碼,后面的條件是已獲諾貝爾獎。  故事B:某甲到某經濟管理學院如廁,見學術報告海報,題目是:我怎樣從年初只有××元到年底賺了××××××元,報告人是一暴發戶,這是該校的帶頭院系。


李零 2013-08-19 13: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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