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的樂趣》有關“錯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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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錯誤的故事”


  【有關“錯誤的故事”: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11月8日《南方周末》。——編者】
  1977年恢復了高考,但我不信大學可以考進去(以前是推薦的),直到看見有人考進去我才信了。然后我就下定決心也要去考,但“文化革命”前我在上初一,此后整整十年沒有上學,除了識字,我差不多什么都不會了。離考期只有六個月,根本就來不及把中學的功課補齊。對于這件事,我是這么想的:補習功課無非是為了走進高考的考場,把考題做對。既然如此,我就不必把教科書從頭看到尾。干脆,拿起本習題書直接做題就是了。結果是可想而知:幾乎每題必錯。然后我再對著正確答案去想:我到底忽略了什么?中學的功課對一個成人的智力來說,并不是什么太難猜的東西。就這樣連猜帶蒙,想出了很多別人沒有教過的東西。亂忙了幾個月,最后居然也做對不少題。進了考場,我忽然冷汗直冒,心里沒底——到底猜得對不對,這回可要見真佛了。
  現在的年輕人看到此處,必然會猜到:那一年我考上了,要不就不會寫這篇文章。他們還會說:又在寫你們老三屆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事跡,真是煩死了。我的確是考上了,但并不覺得有何值得夸耀之處。與此相反,我是懷著內心的痛苦在回憶此事。別人在考場上,看到題目都會做,就會高興。我看到題目都會做,心里倒發起虛來。每做出一道題,我心里就要嘀咕一番:這個做法是我猜的,到底對不對呢?所有題都做完,我已經愁腸千結,提前半小時交卷,像喪家犬一樣溜出考場。考完之后,別人都在談論自己能得多少分。我卻不敢談論:得一百分和零分都在我預料之內。雖然成績不壞,但我還是后怕得很,以后再不敢這樣學習。那一年的考生里,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少,但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懷疑自己。有些考友從考場出來時,心情激動地說:題目都做出來了,這回準是一百分!等發榜一看,幾乎是零蛋。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他對考試科目的理解徹底不對。
  下面一件事是我在海外留學時遇到的。現在的年輕人大可以說,我是在賣弄自己出國留過學。這可不是夸耀,這是又一樁痛苦的經歷,雖然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卻沒有絲毫的幸災樂禍——我上的那所大學的哲學系以科學哲學著稱。眾所周知,科學哲學以物理為基礎,所以哲學系的教授自以為在現代物理方面有很深的修養。忽一日,有位哲學教授自己覺得有了突破性的發現——而且是在理論物理上的發現,高興之余,發帖子請人去聽他的講座,有關各系的教授和研究生通通都在邀請之列。我也去了,聽著倒是蠻振奮的,但又覺得不像是這么回事。聽著聽著,眼見得聽眾中有位物理系的教授大模大樣,掏出個煙斗抽起煙來。等人家講完,他把煙斗往凳子腿上一磕,說道:“Wrong story!”(錯誤的故事)就揚長而去。既然談的是物理,當然以物理教授的意見為準。只見那位哲學教授臉如豬肝色,恨不能一頭鉆下地去。
  現在的年輕人又可以說,我在賣弄自己有各種各樣的經歷。他們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好了。我這一生聽過各種“wrong story”,奇怪的是:錯得越厲害就越有人信——這都是因為它讓人振奮。聽得多了,我也算個專家了。有些故事,如“文革”中的種種古怪說法,還可以禍國殃民。我要是編這種故事,也可以發大財,但我就是不編。我只是等故事講完之后,用煙斗敲敲凳子腿,說一聲:這種理解徹底不對。


王小波 2013-08-19 15:3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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