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三十年》六、毛澤東死亡,遺孀被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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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毛澤東死亡,遺孀被捕(下)


「中間體制」和「定型」 老制度的回光返照,只是制度轉型(從傳統的帝國文官制轉向民國的代議制)中的一個「中間體制」(Interim Institution)它不能構成新制度的「定型」。所以它還要繼續的「變」。「文化大革命」就是它繼續演變中,可以避免,有時也避免不掉的「走火入魔」的不正常現象。既然走火入魔了,它就被全國人民所拒絕,和被原有的「職業官僚階層」所強烈抵制。這就是毛澤東晚年的轉型現象了。這個「轉型現象」,還是要繼續轉動的,最后才黑貓白貓的轉出個「一國兩制」來。兩制并行,如果還是行不通,那么就繼纘的「變」下去,窮則變,變則通,筆者不學,竊為估計,如果我民族族運昌隆,不生意外,大約再變四十年,我們就可以變出一個適合中國國情的,和可行的代議制度來。到那時,中國歷史上政治、社會、文化第二次大轉型運動,就可以平安「出峽」了。此是后話。*
**主席最近也曾做過相同時限的估計。但愿我們都會巧合,那就真是阿彌陀佛了。 林彪事件后中國左右兩派對照表 因此長話短說,林彪事變后的中國政壇,由于政治觀念不同,政策有異,就出現了一黨之中,左右兩派在中央決策階層,拉鋸火并的現象。毛澤東主席作為有「最后決定權」(veto power)的最高領導,他底「最高指示」,也是搖擺不定的,雖然他對他自己堅守的極左的原則,是永遠堅決不變的。他事實上是四人幫一切權力和奪權活動的總根和原動力,所以在本表中乃把他列「極左派」的「最高領導」。使讀者一目了然,謹試列一簡明對照表,以助讀者對這一復雜歷史階段的了解。簡表如下: 中共中央左右兩派簡明對照表 (一九七一年九月── 一九七六年九月) (一)極左派: 最局領導:毛澤東主席 實際權力: 1.(口頭和書面的「最高指示」,等于立法權; 2.一切政策的最后決定權; 3.解放軍的調動與指揮權; 4.操縱和指揮公安和情報系統的全權; 5.超級指揮黨和政府上下各部門的全權; 主要骨干:四人幫:按政治地位排名: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按權力排名:江、張、王、姚。 主要任務:組織群眾運動,抓好革命理論,襄贊中央決策。 極左理論:「階級斗爭為綱,其它都是目」(毛主席語錄)。 對「文化大革命」的評價:三分錯誤,七分成績(正面「三七開」)。 對「林彪反革命集團」的結論:極右的反革命集團。 左派群眾:
1.原紅兵小將,近一千萬人,這時正上山下鄉,面臨遣散; 2.黨政系統中的激進分子,和風派,有限人數不詳; 3.解放軍系統中若干親左指戰員和戰士,有限人數不詳; 4.衣工會系統,激進工人和民兵(上海區萬余武裝民兵為主力)。 革命策略: 1.組織群眾運動,揪斗反修分子,影響中央決策; 2.組織高級作家、權威教授,撰寫學術論文,提高革命理論; 3.說服、招撫、強制、鎮壓黨內右派敵對分子,增強左派勢力。 奪權高潮:「十全大會」(一九七三、八),四人全入政治局;王、張兩人為常委,張兼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 最高目標:奪取中央領導權,接班主政,繼繢革命,實現毛澤東思想、馬克思主義。 (二)務實派: 最高領導:周恩來總理 實際權力: 1.國務總理,全國總管家,主持黨政軍財文教外交,日常宦際工作; 2.軍委和國防部門中,一切日常軍政、軍令的實際管理權; 3.黨政軍特財文教外交,各級體制中的崇高威望與人際關系; 4.「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靈活運用。 主要骨干:葉劍英、陳云、鄧小平、李先念、李富春、朱德、萬里、王震等無數元帥級、大將級的,中央地方文武高干。 主要任務:管理日常國政,策劃將來發展,應付「最高指示」,抵制四人幫侵權。 政治理論:摒棄極左哲學,結束文革,恢復正常,全面整頓軍政偏差,發展
四化。 對「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全盤否定,及早結束。對「林彪反革命集團」的結論:極左的叛黨叛國集團。 群眾基礎:想過正常生活的全國軍民、黨員和干部,所形成的「沉默多數」。 政治策略: 1.堅守軍政各部門,嚴防四人幫侵權滋擾; 2.巧妙地杯葛毛主席的極左政策; 3.對四人幫一切的計劃,威脅和利誘,抵制到底,絕不妥協。 防守高潮:「四屆人大」,同績組閣;鄧升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第一副總理、解放軍總參謀長,負責「全面整頓」。 最后目標:消滅四人用,摒棄極左路線,于毛后時代,恢復正常發展。 上列「簡表」是筆者不學,經過二十余年對中國大陸政治發展的觀察,并參考大陸最近才出現的各種史料和囗述訪問,來大膽編制的。本表中所謂「右派」,是左右相對而言;并不是說周恩來一伙是「右派」也。筆者個人認為,不幸做了一個流落海外的史學工作者,已盡其最大的努力,保持客觀的立場。深知各界讀者,還會有很多不同意見的。筆者如發現更有強力證據的說法,自會從善如流,修改小我的管見,以挖掘歷史的真相的。本表就算是個史學草稿吧。 鄧小平全壘打,四人幫不自知 在上表所包含約五年(一九七一年九月至一九七六年九月)時光里,不用說,鄧小平是個突出的領導人物了。老周要特別保護他,老毛要千方百計的招撫(也可說是收買)他;四人幫要不擇手段的殺掉他。老鄧這個小矮子,為何如此重要昵? 原來,中共自一九二一年建黨以迄此時,已五十余年矣。它建黨開國的元勛,像朱、毛、周、劉,乃至陳云、葉劍英,下至小黃門汪東興等人,在黨內黨外,都是身經百難,磨練出來的鐵人。毛主席說:「我活著,解放軍跟我走;我死后,解放軍跟老帥走。」這種人際關系豈是一朝一夕之功?藍蘋姑娘,只是在共產黨大勢已定之后,才一朝選在君王側的美人貴妃,竄升為皇后。她沒有呂后、武后、西后那種深厚的歷史背景;而十年文革期間,她恃寵驕縱,攬位奪權,為黨內黨外所側目,早已變成過街老鼠。人民中國如果也發生一次「安史之亂」,沒個「六軍不發」才怪呢?關于這一情勢,嘴大心粗的江婆娘,沒此見識,而毛公則洞若觀火也。
再者,四人幫這一伙又有什么治國安邦的主觀條件呢?這窩小黨棍,縱使奪權到手,又能干些什么呢?統軍?主政(讓張春橋代周為總理,他干不了也)?辦黨?理財?辦外交?辦教育?搞文化?這四位寶貝,一無所長,一樣也干不了也。他們自己雖然眼大于腹,無自知之明,而毛公也深知之也。 所以在毛氏的心目中,他如不傳妻,他一死便人亡政息,共產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在中國都會隨風而逝。并且有斯大林之前例在,他的遺體說不定還要遭政敵鞭尸一番呢。但是他也知道,要傳妻,那就非有元勛故舊,文武重臣蕭何、曹參、周勃等保駕不可。毛公是「太史公書」最忠宦的讀者,對于這一情況,全黨之內沒一個比他老人家更清楚也。但要找個對「呂后、武后、西后」的保駕之臣,談何容易? 他知道他如先周而死,那個老狐貍周葛亮──「狡猾的中國知識分子」周恩來(據國內盛傳,這是周死后,毛對周的評語),斷不會去保江青之駕的。在毛澤東的心目中,周恩來和鄧小平是兩種不同身分的人物。周是他底「革命伙伴」、「企業股東」、「百年老店的副總經理」、「老同志、老干部的頭頭」。毛對周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更不能頤指氣使。同縱有意對娘娘保駕,周的伙伴和部下,像鄧穎超、陳云、彭真、王震等人,如果反對,他也不會降志辱身的。總之,周不是一個人,他也是個幫主和黨魁,情況至為復雜。 鄧小平就不同了,在毛的眼光中,小平只是個「伙計」,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加以鄧也是個直來直去之人,心際單純,不像周公老狐貍,高深莫測。小平如答應保駕,他會保駕到底的,不會囗是心非。加以他起小平于死囚之中,位之宰輔。他對小平有再生之德、知遇之恩,小平如知恩感德,應不負所望也。再者,小平是個全壘打之才,文武一把抓的本領,也不在周公之下。他這點早為毛所賞識,并曾為赫魯曉夫密言之。今次不次之遷,鄧小平如感恩圖報,接受托孤,與四人幫合作,扶持阿斗做個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則人民共和國就前途似錦了。毛公百年后,無鞭尸之危,方可瞑目而死矣。 至于周恩來,毛對他早就不懷好意了。但是鄧是周手下第一號大將,鄧如接受招撫,同也就為患不大了。不幸的是,小平在十大之后,遵循毛主席公開交代的「全面整頓」的指示,對黨政軍財、文教、外交各部門中,有失常規的現象,就大刀闊斧的「整頓」起來了。整得全國朝野,彩聲一片,但是一個人的長處,往往也是他底短處。直來直去的個性,使鄧某在整黨時,也嚴肅的批評了四人幫的「派性」;四人反唇相稽,說他所搞的是比「修正主義」更為反革命的「經驗主義」;是「水滸傳」里面的宋江,面對資本主義的「投降派」。這一來,中央政治局里面,就每會必吵了。此時毛公病重,已目不能視,囗不能言,耳不能聽,南下長沙養病,平時也不能夠參加中央會議,先是由王海容、唐聞生兩姑娘為之傳語;后又代之以侄兒毛遠新,他們各有所偏,問題復雜,鄧、江窩里斗,就雪上加霜了。(詳見下節) 鄧小平的「四屆人大」 語云,清官難斷家務事,革命原不是請客,毛主席初未因兩派不和而氣羸也。
一九七五年一月,黨中央為調整政府機構與人事安排,召集了「四屆人大」。毛主席站穩了他自己的腳跟,掌握了他自己的原則,再次利用「四屆人大」的機會,試圖促成兩派團結合作。毛主席不特嚴拒了張春橋組閣的要求,還指定出周恩來續任總理,安撫鄧小平,乃把他再次升遷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解放軍總參謀長」,可說是黨政軍一把抓,位極人臣了。所以我們對文革末期的三次大會,大致可以說:一九六九年的「九大」是林彪之曾;一九七三年的「十大」是四人幫之會;一九七五年的「四屆人大」,則是鄧小平之會了。 為著安撫四人幫,毛也擢升張春橋,與鄧小平同任副總理,并讓張某也有機會插手軍事。春橋也就破格兼任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穿上了軍衣,「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毛主席在他老人家生命的最后一年,為著調和他底下這左右兩派的不和,溫言撫慰,舌敝唇焦,真不替兩面磕頭。也是很可憐見的啊。 春橋抓「理論」,小平搞「整頓」 再者,為著「安定團結」,毛公又煞費苦心的,于一九七五年七月四日,推出一套所謂「三項指示」,好讓兩派各盡所能,互不越權,而分工合作。這三項指示,是:(一)斗學習理論,反修防修;(二)安定團結;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參閱上引「全鑒」,頁四八三六;及「鄧小平選集,1975-1982」,頁十二】。毛并指定張春橋、姚文元,致力于學習理論。像一位教授教導他底助理和研究生一樣,毛要他二人去熟讀馬列經典,并將書中有關反修防修,阻止資產階級復活的條文,損出個選集來,以為實行政策之參考。他二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就認真的挖掘了三十三條,輯為專書,即以「三十三條」名其書,由黨中央發交全國干部作學習理論的課本。「偉大的導師」交代了,何人敢違?學習的結果呢,兩派也就以「三項指示為綱」,各取所需的向主席大打其小報告來了。天下本無事,這一來反而變成庸人自擾,治絲愈棼了。 筆者讀史書至此,真不勝感嘆。因為這就是百分之百的所謂「教條主義」的現身說法。宋朝有位政治家叫趙普(九二二─九九二),當小吏出身,讀書無多,卻是個有名的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好宰相。趙宰相搞的雖然也是教條主義,但是他背后卻有個歷時一二○○余年才編成的政治大藍圖,可以按圖索驥。毛澤東治國于「轉型期」中,搞激進的共產主義,不但中國無此經驗,全世界也沒有先例,「三十三條」有屁用?毛公搞教條主義就禍國殃民了。 在此學習中途,鄧小平為「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就雷厲風行,大搞其「全面整頓」了。久旱逢甘霖,全國面貌,竟為之煥然一新。舉小例以明之,文革搞了九年,武斗文斗的結果,全國鐵路系統早就癱瘓了。乘客對班車時間表,是向不信任的。可是現在鄧副主席要「全面整頓」了,他伙同新任鐵道部長萬里,來大力督察。果然,不多久全國主要的幾條干線,就按時開車了。這一來每天上路的幾百萬旅客,同聲鼓掌。只此一樁,就足夠使小平名滿天下了。他項成就,就不必多舉了。【參見張化著「鄧小平在一九七五年」,載上引邱石編「共和國重大事件和決策內幕」卷下,頁八三九─八七四。】
但是小平這樣干起來,有什么「理論」基礎呢?他老人家,早就說過,什么黑貓白貓?能抓耗子的便是好貓(這話是鄧小平此時就說的,不是在后來改革開放時才說的)。這就是他的理論。如此一來,鄧小平不就變成美國杜威,和中國胡適的學生了嗎?資本主義不就要復辟了嗎?「三十三條」的編者們,一個小報告便打到長沙去,密報主席,說鄧小平在搞比「修正王義」更反革命的「經驗主義」(經驗主義是美國實驗主義的別名)。鄧小平這樣「修」起來,如何得了? 可是小平這時修得正起勁,全國百廢待舉,正需他這樣的牛馬走來,日夜辛勞,撥亂反正,他半途得知,被打了小報告,小平雖非彭德懷式的「張飛」和「樊噲」,他打江西時代起,早就有「通天」、「面圣」,打其大報告的習慣。他要去找毛澤東同志,問個明白。說也奇怪,在他對毛報告之后,毛氏竟然鼓勵有加。四人幫反而自討了沒趣。 反擊「右傾翻案風」 但是勝敗原兵家常事。毛主席一時為他兩派息爭,并不表示兩派就可以安定團結,和平共處。相反的,他們兩派正水火日甚,非你死即我活,絕無妥協的余地。何以搞到如此絕境呢?首先怪的,應該是我們中華醬缸文明中的老傳統。我們中國知識分子之間,是絕對不能合作的。記得,毛主席曾批評彭德懷那一伙元帥說,他們「十帥九不和」。其實毛公又同哪個「和」過呢?國民黨以前孫文、黃興就不和;后來胡漢民、汪精衛、蔣介石也不和。這是我們華族的民族劣根性。我們血液里沒有合作的細胞,我們怎能搞啥民主政治呢?筆者慨乎言之,我想讀者之中,定有我的知音也。這也是我們在政治上,非出些袁、蔣、毛、鄧等大獨裁者不可;沒有他們,我們就惶惶不能終日也。 在上述鄧四之爭中,也因為我們的「第二次文化轉型運動」,還沒有駛出「歷史三峽」的緣故。毛澤東的那套過激共產主義,不為全黨全民所能接受,但他覺得,眾睡獨醒,只有他才是天生圣哲、彌賽亞,他非以個人信仰,強加之于全民全黨不可。文革發展至此,連被欺騙「上山下鄉」的幾百萬的紅衛兵小將們,都豁然清醒了,而四人幫為奪權主政的美夢所迷,卻變成主席身邊,僅有的一群極左的信徒了。這也說明鄧四兩派,何以至死也不能合作的基本原因也。 這時,四人幫志在全部奪權、主政。江青認為她不能在「四屆人大」組閣,最大的阻力,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老公,毛主席自己【這是知江最深底汪東興,對她的觀察,見上引李志綏書】。如今對付鄧小平,她還是應該用文革早期,那種「文攻武衛」的老辦法,大力宣傳毛澤東「反右傾翻案風」的極左思想,來發動群眾造勢「批鄧」。迨水到渠成,大勢所趨,主席自會順水推舟,把鄧小平罷官的。江青畢竟是毛的枕邊人,深知毛的脾胃。毛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四人幫就正要利用這項心理,來發動他們底「梁效寫作班」,在清華、北大兩校,展開一個「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群眾運動,寫文章,貼大字報,咬定鄧小平搞「經驗主義」,志在否定「文化大革命」,并要為劉、彭等受害人鳴冤算賬。這也確定鄧的本意,不能算是無中生有,完全「栽贓」。這一運動從「兩校」的千人大批判開始,很快的就風靡全國。四人幫同時又動員了毛所寵信的侄兒毛遠新,來為毛往返傳話。毛遠新原是四人幫的成員,終日在身染沈疴的
伯伯身邊,喋喋不休地為伯母傳話,說曾參殺人,毛公信以為真,小平就要三度中箭落馬了。 毛對「安定團結」作最后努力 原來毛主席在讓張春橋穿上軍衣之后,還是語重心長的警告江青說:「我活著,解放軍跟我走;我死后,解放軍跟老帥走。」又說,他們在黨政軍各方面的力量,都比你們大。我死了,你們斗不過他們。毛之所謂「他們」者,自然指的是以周恩來之馬首是瞻的「老帥」集團也(包括朱德和鄧小平)。而毛所說的「你們」,當然是專指四人幫而言了。此外,毛主席并強迫江青寫書面檢討,承認自己的錯誤。這位老家長,為將來遺孀的福祉,生前仔細安排,希望兩派團結,以確保他死后,妻孥的安全(且看林彪一家死的多么慘絕人寰?)。語重心長,其言也善,人老了,孤獨無告,大家都在敷衍他,等他翹辮子,亦至可憫也。 同時為著鄧小平的政治前途著想,毛在「四屆人大」中,讓重病垂危的周恩來繼續組閣,担任國務總理,事實上也就是讓鄧小平代拆代行了。毛也鼓勵小平在被九年文革搞癱瘓了的黨政軍各部門,努力做到「全部整頓」。小平奉諭之后,也認真的干了起來。本篇上節,已略作交代,可是小平顯然認為人民中國一切的病癥,都是「文化大革命」惹出來的。四人幫實是罪魁禍首。所以他絕對不愿與四人幫合作。鄧和毛一樣,顯然也看得很清楚。四人幫目前完全是「狐假虎威」,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來興風作浪。毛主席一旦死亡,就是他們收拾四人幫之時了。所以他對江青完全不假辭色。只是和其它「老同志」(特別是葉劍英等老帥,以及其它長征老干部)一樣,在靜等毛澤東的最后一口氣。 可是鄧小平基本上(和其它老干部一樣)卻是個毛派,毛也始終是他的偶像,除掉他直接變成受害人的「文化大革命」之外,他對毛的政策,基本土是擁護的。例如發生在一九五六年的「反右運動」,受害者百余萬家,就是鄧小平承毛之旨,一手迫害的。鄧氏對那個血淋淋的「反右運動」,一直都說是「基本土是正確的」,毫無悔意;他至死也未嘗改口。他對毛所搞的,死了數千萬人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也是有頗多的恕辭的,囗囗聲聲替毛抵賴,一再說那是「三年自然災害」造成的。他一輩子也未嘗為此而對毛有惡言惡語之評論也。 從毛公的方向來看,毛對鄧也是極為器重的。個人的能力之外,他對鄧小平倔強的個性,顯然也有幾分認可。毛是個英雄豪杰,他對一些脅肩諂笑,軟骨頭的風派人物,也是瞧不起的,因此他對鄧倒頗能惺惺相惜。事實上鄧小平在江西時代,一起一落之時,毛澤東原是他的難友,當時鄧、毛并列,鄧的排名還在毛之上呢。三十三年之后,毛公炮打劉、鄧司令部時,鄧事實上只是個陪斬犯而已。其后林四要開除鄧的黨籍,毛卻加以保護呢。鄧因大難不死,后來曾自說是「命大」。其實毛如要殺鄧,小雞一只耳,命大何益?鄧之所以不死者,主席保護之也。小平怎能不知?在鄧公于一九七八年三度出山時,筆者不學,在海外隔岸鼓掌,為文評之,就曾說過,毛澤東在晚年做了一萬樁錯事,但是卻有一樁做對了。那就是:他沒有殺鄧小平。 拒寫「文革史」的真實情況
因此,此次鄧和四人幫糾斗,毛曾不惜一切籠絡之,真可說是用心良苦也。但毛也有一個基本立場,絕不能妥協,那就是對「文化大革命」,一定非作正面肯定不可,其它都可讓步。為此,毛在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作出指示:由鄧小平主持,在中央政治局作出個對「文化大革命」作「三七開」(三分錯誤,七分成績)評價的正面決議,以「統一認識」。這是毛氏對鄧的最低要求,鄧小平如接受此項托孤安排,則各派息爭相處,匕鬯不驚。在毛主席龍馭上賓之時,則毛派共產主義可望順利實現,在鄧小平為首的老同志保駕之下,則「江后」也可和平接班。夫如是,庶幾中西傳統,兩得其宜,毛公晉見馬克思始祖時,也可為中國革命,向老人家善報平安了。 毛主席這項苦心孤詣的安排,在他自己看來,對鄧小平應該是仁至義盡的了。有誰知道,鄧小平遠沒有梁效一類的大學教授之圓通也。他那草莽英雄的性格,硬是和陶鑄一樣的不識抬舉,辜負了毛主席的好意,小平把此項任務斷然的拒絕了。他的藉囗是,他「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陶潛著「桃花源記」中隱士們說的話),何能執筆? 本來嘛,十年文革,就是從毛主席親自「炮打劉、鄧司令部」開始的,如今要鄧司令來承認自己是「資產階級反動派」,同四人幫革命派謝罪,為著貪生怕死,自打嘴巴,來唾面自干,豈不太無恥了。毛主席要鄧小平來肯定文革的歷史,作三七開,也是強人之所難也。不過在那個廉恥喪盡的年代,還有什么個人尊嚴之可言呢?當時中國所謂幾大幾大不要臉,不是隨處都有嘛?毛顯然是見怪不怪,視此為當然也。只是鄧公珍惜他的幾根臭骨頭,而硬是抗命不寫,在那年代,也確是鳳毛麟角,難能可貴的了。 鄧小平這一記和早期陶鑄一樣的「不識抬舉」,毛公難免也就像當年對待陶鑄一樣的動氣了。主席一怒之下,四人幫和一些善于承旨的小子,就對鄧小平鳴鼓而攻之了。黨內隨即刮起了一陣「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群眾運動,鄧小平也就很快的恢復了他被「炮打」時代的「走資派」老罪名,而靠邊站了。不久,小平更被毛主席欽定為「點名批判」的對象,推向全國。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毛主席一聲令下,小平就從珠穆朗瑪峰(編者按:臺海地區譯為埃佛勒斯峰、圣母峰)一下跌入谷底,漸次完成他三起三落底注定的命運。 不是冤家不碰頭的毛周關系 就在鄧小平抗命被黜,政治命運三度滑坡,中共中央政治分裂,勢不可免之時,為此而憂心忡忡的周恩來總理一身數癌并發,也已病至彌留之境,至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終于撒手人寰,結束了他豊功偉繢,多彩多姿,而又受盡屈辱,和艱難困苦的一生。可是在全國人民的哭聲里,以他在人民共和國的地位,其喪儀在人民政府例行的、深具封建等級的規格中,應該不是特級,也是一級的了。殊不知周公喪儀的規格卻遠在上述前外長陳毅之下呢。其主要的原因,便是毛主席拒絕參加,并揚言他有「不參加的自由」。同時黨的高階層中,且有耳語私傳說,毛氏初聞噩耗時,對周曾有「一個狡猾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評語。有此傳聞,追悼規格自然就提不上去了。
另外,當周的死訊傳到毛的住處,中南海的游泳池時,許多與周總理有舊的醫師、護士,和其它服務人員,都想去向總理遺體致敬、道別。但是身任中央警衛團團長的張耀詞(顯然是奉汪東興之命),就公然禁止眾人前往。甚至不許任何人臂纏黑紗,表示哀悼。中南海中,對總理之死,草木不驚,若無其事。那個把持了政治局的四人幫,自然更是加意杯葛。對周氏的喪禮,作出了種種的限制,這當然也都是承旨而為之,使全國朝野都敢怒而不敢言。 在他們生死訣別之際,讀史者不免要問一聲,毛澤東和周恩來之間,究竟有些什么過不去的關節?毛竟然在周已物故之后,還要對他恨得牙癢癢的呢?搞歷史的人要試圖解開這一謎團,我們不妨舉一個美國政壇的軼事,以作他山之石。美國前總統杜魯門曾有一句笑話說:「您如果想在華盛頓交一個朋友。那就只有去買一條狗了。」換言之,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你閣下如果想在華盛頓的政治圈內,交一個朋友,那就只有養一條狗了。 朋友,政治圈內是沒有朋友的。毛、周二人在險惡的政治交往中,相激相蕩,搞了五十多年。彼此各有不同的政見,不同的野心,不同的政治圈,他們是同志,是伙伴、是股東,甚至是政敵則有之。若論兄弟之情、朋友之誼,那就很淡薄了。到必要之時,白刀進、紅刀出,彼此還要仇殺一番呢。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據說周恩來也經常隨身帶著牙刷、牙膏,以預備隨時被捕坐牢。 朋友,政治圈是人類文明生活中,最無情、無義,和最可怕的圈圈。野心的政客們,不論他們救國救民的幌子,打得如何之高,一旦彼此之間,發生了權力斗爭,雖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頃刻之間都可變成相互殘殺的仇人。這現象在古今中外的歷史里面,例子該是舉不盡的吧。毛、周之間,正是如此。他二人從江西時代開始,便既是伙伴,也是政敵。急則相親,緩則相敵。共患難,而不能共安樂。 筆者在前篇就曾說過,毛精于外功少林拳;周則是內功黏綿拲,各有所長。但是柔能克剛,若論急功近利,則周不如毛;若論遠交緩圖,則毛不如周。在他們半個世紀的交往中,遵義之前,周是毛的上級;遵義之后,則關系逆轉。但他二人只有大小股東之別,而非老板伙計的關系。毛之對周,固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周之對毛,也非全是被動,亦如帝制時代皇帝之與宰相也。周究竟是個現代化的國務總理,運用其柔道,來四兩撥千斤,主席往往反成被動。這就是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對毛澤東這個大獨裁者,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個性來說,他和袁世凱、蔣介石,乃至希特勒、斯大林一樣,總希望有個百依百順的奴才宰相,來聽他使喚。所以在他當政約二十八年中,便時時刻刻要把周恩來換掉,有時簡直下流到硬性栽贓的程度。例如早經黨中央澄清了的,所謂「伍豪登報脫黨」的舊案。「伍豪」是周在青年期搞革命的化名,后來國民黨替他注銷了一則「伍豪脫離共產黨」的假廣告。全黨皆知這廣告是老K偽造的。中共中央也已澄清了數十年了。如今四人幫挑起舊案,毛竟故作含混,使老周緊張不已。至死前數日,都還在繼繢表白。這就是政治斗爭中,下流到不擇手段的實例。奇怪的是,數十年來,縱使不擇手段,毛越想換周,越是換不掉。結果不獲已,還得讓周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因此在毛氏的心目中,二十年來,他底「思想」實現不了,整風不能徹底,政敵不能肅清,老婆不能接班,都是被「狡猾」的老周掣肘的結果。趨想越氣,等到老周先他而死,死了連追悼會也不去參加,好出囗鳥氣。朋友,您說我們這項觀察不對嗎?最初我們也以為是不對的呢。可是近年來大陸上各項史料的涌出,愈來愈多,根據這些新史料,我們才愈來愈相信,上項結論是正確的呢。搞歷史,是則是之,非則非之嘛。 我記得,精通國民黨政治運作的王世杰先生。就同我們說過,蔣介石總統對孔祥熙、宋子文兩個內戚,就喜孔而惡宋。原因是宋子文十分洋化。宋當財政部長時,蔣如向他要錢,宋總要問明作何用場?從哪項戶頭,哪個會計號碼中撥款?老是問得蔣公頭大不已,無辭以對。孔祥熙就不然了。老孔向來不問,作何用場?哪項戶頭?哪個號碼?他是山西票號出身,替老板管銀子,反正老板要錢有錢就是了,管啥鳥號碼?戶頭?毛公是蔣公的死敵,他二人如易地而處,毛公也是會喜歡孔祥熙的。筆者在前篇論袁世凱和唐紹儀的關系時,就說過唐某是幼童留學出身,人洋化了。土老兒袁世凱,吃他不消。朋友,這就是所謂制度轉型的問題了。現在臺灣李總統,大陸的江主席,敢不問戶頭、不問會計號碼,就向財政部長要錢?縱使這部長是他的小舅子?制度轉型雖然進度甚慢,但是還是有進步的。 周恩來是反毛派的總領袖 在一般讀史者粗淺的印象中,周恩來似乎總是毛澤東一切倒行逆施的幫兇。毛的任何惡行,周似乎都同他沆瀣一氣,助紂為虐。其實不盡然也。詳言之,太嚕蘇了,今且看他二人都患了絕癥的最后一年嘛:「四屆人大」(一九七五、一)期中,四人幫急于組閣,奪權在即,全黨惶惶。只要毛主席一松口,總理大位就是狗頭軍師張的了。據說那時朱德元帥對此就頗不服氣,他說了些笑話,問張春橋憑什么資格來組閣?老元帥說,論打仗,他不如胖子(許世友);論陰謀詭計,他不如禿子(林彪)論資歷,他不如老子(朱德自己)。憑何組閣? 就在他們老帥、老干部、老同志私下議論紛紛,密謀對策時,周恩來在中南海西花廳的住宅,就是他們秘密問道之所,周總理也就變成他們視為當然的謀主(ring leader)了。后來周已病危,于一九七五年六月一日,住入三○五醫院緊急就醫,到他病房中密謀問計的老同志如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等等仍是日夜不絕,周也顧不得病入百肓,仍是抱病和他們秘密策劃,如何抵制四人幫奪權?如何應付毛主席不斷的「最高指示」?將來人民政府公布檔案時,真相既會大白于天下。但是縱在今日,根據我們所見約有限史料,仍然是可以述其大略的。 他們底總方案似乎是「四屆人大」不能再像黨的「十大」,讓四人幫獨據要津。他們要用種種方法,把毛主席控制住,不讓他一意突出四人幫,尤其是張春橋組閣的間題;和四人幫打入解放軍的問題。關于前者,周以重病垂危之身,堅守國務總理這一要職,絕不退出,并堅持要鄧小平出任「第一副總理」,總理代拆代行。同時要小平對一切軍政部門,作通盤「整頓」如上節所述,但此事應萬
般技巧的,由國家現勢、國家危機和種種利害去說服主席,由毛自己去主動推行之,庶幾他老人家,在心理上和面子上,都能感到滿足。這一點在周公最技巧的策劃之下,他們是百分之百的做到了。 第二,他們和毛主席一樣,認為解放軍是基層建筑,絕不能有絲毫差錯。給毛主席以充分的面子,他們也說動主席,安插張「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穿上將軍制服,但是實際軍令、軍政,則絕不許張染指也。為此,葉劍英曾密訪各軍區、各兵種,傳達毛主席對四人幫的評語和厭惡的情緒,以安定軍心。絕不容四人幫插手絲毫。同時在各軍區司令員奉調來京開會,并至三○五醫院探候總理病情時,周公竟破例直言四人幫之禍國。同說「他們」背景強大,「你們」斗不過「他們」。但希望各將軍于重要關頭「要保護老同志」。周所說的「你們」、「他們」,其語氣和毛之告誡江青者,簡直是一模一樣。只是毛之對江,是誠實的告誡;周之對諸將,則是謙虛的哀求罷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諸將官雖鐵石心腸,亦竟為之掉淚。據此,我們懷疑鄧小平最后拒絕毛之邀請,去「文化大革命」作三七開的評論,是出諸他一個人倔強的意志呢?還是出諸反毛的周派老干部之一致的決策也。這一有趣的歷史問題,我們還是讓將來的史學博士生,去慢慢的解決吧。 總之,此時毛、周兩派的拉鋸戰,毛主席顯然是以一人而敵全黨,并且顯然在政治技巧上,屈居下風(politically outmaneuvered)。他這個孤立的老獨夫,斗不過一大群精于法家權術的老秀才(也可說是「策士」吧),亦不得已也。但毛是個精明人,啞子吃湯團,心里有數的。吃了悶虧,囗說不出,老子不參加你的喪禮,就阿Q他一番了。歷史比小說有趣,亦誠可笑也。質諸賢明讀者,是耶?非耶? 死生易位的周毛永訣 再者,周恩來之先毛而死,對毛主席顯然是個意外。原來林彪事變之后,毛的健康便突然崩潰,這在當年北京早有傳聞。迨李志緩醫師的回憶錄一出籠,前時的小道消息便完全證實了。李是任職二十二年的毛的私人醫生,最后奉毛之命,出任三○五醫院院長(等于臺北「榮總」的院長),周恩來就死在這個病院里。所以李的故事,可信度極高。根據李醫生詳盡而動人的敘述,毛主席在一九七二年就得了絕癥,并且一度嚴重休克。當汪東興將此消息電告周總理時,周正在開會,聞報竟至立刻大小便失禁,這也證實了早年北京的傳聞【見李書頁五三七】。隨后毛的健康江河日下,而周仍是每日工作至十七八小時的生龍活虎。毛在一次病危時,竟當著江青的面,告訴周恩來說:「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死了以后,事情全由你辦。」【見同上,頁五二九】。這簡直是「三國演義」上的「白帝城托孤」。但是江青不愿做阿斗,她在一旁聞言,「雙眼圓睜,兩手握著拳,全身好像要爆炸了。」江婆娘無知,她不知道,在那年頭,她能做到阿斗,就是很幸運了。精明的毛公顯然也知道,他老婆不愿做阿斗,周也不愿做孔明,所以他才想到了十全十美的鄧小平,而鄧小平卻只愿做周恩來,卻更不愿做諸葛亮,已如上述。因此處于夾縫中的絕癥老人毛主席,這時也是很可憐見的。 可是想不到,晴空霹靂,周恩來不久就發現了癌癥,癌細胞迅速擴散,兩年
之內竟先毛而死。而毛的沈疴絕癥,經數十位全國一級名醫的搶救,竟然峰回路轉,簡直有康復之勢。【按李書所述,至少毛同他夫人,由于缺乏現代醫藥常識,二人都是有如此信心的。】這一來,毛也就把他原先安排招撫鄧小平的老計劃,全部推翻了。在周死之前,毛主席已指示點名批鄧;周死之后,鄧小平頓失后臺,再加上華國鋒之崛起,和「四五天安門事變」之爆發,鄧小平不但恢復了「反革命」的身分,甚至被權力陡增的江皇后直呼「漢奸」了。所幸毛對他余情未了,還是保留了他的「黨籍」,以觀后效。 華國鋒崛起與四五事變 原來在周死之后,毛主席非得再找一位國務總理不可了。他老人家顯然覺得江青一伙才疏氣浮,在黨內外樹敵太多,讓張春橋組閣可能引起黨內老干部的一致杯葛,甚或發生動亂,乃在政治局內,沒沒無聞,絕少政敵的成員之間,找出了一個忠厚其表而不無機心得華國鋒來。國鋒山西交城人,時年五十五歲,小干部出身,教育無多。四○年代在山西入黨,積勞遞升至主席家鄉的湘潭地委,和湖南省委書記。毛氏返鄉時,以服務周到,為主席所賞識,文革期間,奉調入中央工作,并連選為第九、十兩屆中央委員,遞升為政治局成員。周總理死后,乃被主席遴選為國務院代總理。并享有毛主席「你辦事,我放心」,深具特殊榮譽的條諭。 毛主席是知人善任的,華國鋒之接任總理,承命辦事,不特毛主席放心,四人幫雖難免嫉忌,然也徹底放心。江青輩所戒懼者,周鄧等久踞權力中樞之元老高干也。對此農村小吏出身之新總理,自信可以頤指氣使之也。葉帥與陳云等老干部,對華也十分放心,因為華某忠厚老實,而經驗不足,遇事兢兢業業,謹慎自守,中共中央苦于飛揚跋扈,而又詭計多端之領導者久矣。如今換換空氣,亦是一劑難得之清涼散也。全國人民與黨員,乃至如李志綏醫師等的中下級干部,甚至海外久為革命斗爭氣氛所厭煩的華僑,也人心思治,亦為華某面帶忠厚之個人形象所感召,而認為祖國中樞領導得人也。 華代總理主政中央,席未暇暖,使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第一次天安門事變」,通稱「四五事變」。這一事變發生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傳統之清明節日也。清明節為我國民間固有的慎終追遠、掃墓祭祖的重要節日。這天那人為黨爭所苦,而政治上逐漸覺悟的北京市民,有感于勤政愛民而又頗受委屈的,周恩來總理的甘棠遺愛,忽然自發地對周公掃起墓來。不幸的是,周氏火葬所遺骨灰,已遵其遺囑,撒向天空,無墓可掃。市民乃以天安門廣場申的烈士紀念碑為象征,而呈獻大量花圈和感念詩詞,以表達人民對周總理之懷念。一時人潮洶涌,市民聞風而至者,數十萬人。而最可驚的卻是大量悼念詩詞,雖是一般順囗溜之作,說不上是什么「詩詞」,可是首首都辭帶血淚,有的內容簡直是赤裸裸的指罵「秦始皇」(毛澤東)和「白骨精」(江青),反對毛氏夫婦的意味十分明顯而濃厚。最令市民和國際媒體震驚的,則是在場傳抄和大聲朗誦的激情青年,每至聲嘶力竭,涕淚橫流,引起萬人響應。這種由人民自發的群眾運動,顯然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之事。若論規模,論情緒,縱在「五四」、「九一八」和「一二九」等,學生愛國運動的高潮期,亦不多見。這一下可把敏感的中南海嚇壞了。中國共產黨自五四運動時代建黨以來,一直都是以組織和領導愛國群眾運動,以
反對當時賣國的反動政府為己任的。這一下忽然自己也做起群眾愛國運動的對象來,其感受,自然非同小可。重病中的手主席聞訊震驚,四人幫就指鹿為馬,嫁禍于人,說這計以毛主席為主要對象的「反革命群眾運動」,是剛被罷官的鄧小平暗中煽動的結果。毛氏乃迅速將此「四五事變」定性「反革命運動」,指示黨和政府的領導人,加以鎮壓,并擴大「點名批鄧」運動,通緝捉拿「現行反革命分子」,「漢奸」鄧小平(「漢奸」一詞是江青叫的),并真除華國鋒國務總理,晉升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留待中央委員會「追認」,以便華立刻發號施令,主持政府和黨中央的日常事務。鄧小平聞風遠揚,四人幫捉拿不及,被鄧兔脫,在華南四處躲藏,十分戲劇化。這顯然也是毛公高抬貴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的再版。小平才能「命大」不死的。 鄧逃之后,中央諸老帥隨之靠邊站(朱德元帥于七月六日病死,當時有人懷疑是非正常死亡)。這一來,黨中央就一鼻孔出氣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就變成以華國鋒為首的四人幫,一派當權的天下了。 【筆者附注:鄧小平當年如接受了毛主席托孤的招撫,華國鋒現時的職位,顯然就是鄧小平應有的位置。關于「四五事變」的真實故事和性質,書缺有間,國內史家至今還爭辯未已。一般相信,天安門廣場上的群眾是被四人幫的「民兵」,化裝為群眾,佯以意見不同,發生內斗,民兵乃使用木棒,毆擊群眾,死傷無數,群眾終被驅散,云云。至于「天安門詩詞」原文,上引「國史全鑒」便選載了數十首。見該書卷四,頁五○四一-四六,原載「革命詩抄」。】 「你辦事我放心」的另一面 在「四五事變」之后,四人幫是一派獨尊了。但是所謂「四人幫」者,原是毛主席封給他夫人的。用個傳統歷史上的名詞,便叫做「后黨」。在人民政權這幕鬧劇里,這個后黨只有一個皇后,帶三個黃門太監在興風作浪。不像漢末的十常侍和明末的魏忠賢,自有他們自己的政治實力。人民政權中的「四人幫」是完全寄生在毛主席的卵翼之下的寄生蟲。毛公如果人亡政息,他們也就必然的政息人亡了。他們本身并沒有實際的力量,而在全黨樹敵。毛公一死,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這一點,熟讀古書的毛澤東,看得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死后,如果沒有太后接班,臨朝稱制,他自己可能要遭到鞭尸之厄。但是要太后臨朝稱制,則必需有重臣保駕,才能垂廉聽政。沒有重臣保駕,靠四人幫自己,一定會像林彪一樣,全軍覆沒的。所以在此期間,毛公就一再警告江青:「不要搞小圈圈了。」「不要搞上海幫了。」后來又說:「不要搞四人幫了。」這便是「四人幫」一詞的起源。這倒是毛的真心話。他知道,沒有鄧小平的保駕,江青這個「有野心」(這三字也是毛封給她的)的武則天,是斷然不能臨朝稱制的。因此毛公就卯上了鄧小平。這本是個最完美的設計,所以他老人家晚年對小平真極盡拉拢之能事。小平如真心保駕,則其它老帥,包括周恩來,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可惜鄧有個牛脾氣,再加上一些老同志在一旁暗地搖頭,鄧氏就堅決的拒絕了主席的好意,真使毛公傷心欲絕也。 可是以上所說,只是毛公自覺他會死在周前的設計。想不到大出意外,周竟先他而死。周一死,元帥級的「老同志」階層,也就是上列「對照表」里,同所
領導的務實派,就顯得群龍無首了。因此,以毛為首的極左派,這時所可慮者,反而只有一個鄧小平了。因此毛派對鄧小平不但不必再拉拢,反以除之為妙,這就是「四五事變」之后,毛氏一意點名批鄧的政治背景了。殺之固佳,「由他去了」,多一個張國燾和王明,諒亦無大患也。在這項安全感之下,黨中央就四人幫二派獨大了。毛公自覺他這項新的安排,是真正可以「放心」了,所以他才寫了個「最高指示」給華國鋒,表示「你辦事,我放心」。這確是他的真心話也。不過據當時北京的高層傳聞,這組最高指示之中還有一句「密詔」,叫做「大事問江青」。這就是劉備在白帝城托孤時,對諸葛亮所說的話了:「可扶則扶之,不可扶,則取而代之。」孔明聞言,為之叩頭流血。華國鋒雖然沒有叩頭流血,但是毛澤東,這個老劉備,還是覺得「放心」也。因為華某自己也是他臨時拔擢的,自己并無班底和實力。國鋒如不靠緊四人幫,他自己也無法單獨生存也。毛公顯然自覺,他為身后事已布置得四平八穩了,他自己也就死可瞑目了。嗚呼,毛澤東這個大梟雄,耍人家耍了一輩子,怎知他自己到死時,卻被別人也耍了一番呢?歷史已經證明,中南海的華國鋒,并不是白帝城的諸葛亮。這位其貌渾渾,而內有機心的老華,的確是既無班底,又無實力,不向實力派投靠,就不能生存。但是毛氏生前,聰明一世,胡涂一時,他就未料到,他死后的實力派,并不在他老婆那一方呢。這樣華某就要來個「陳橋兵變」了。歷史發展之詭譎,能不令讀史者感慨萬千哉? 毛澤東死亡,遺孀被捕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這原是毛公晚年常講的一句笑話。這年一九七六年他老人家也正是八四高齡。這一年在中國自然科學史上,也是不平凡的一年。是年三月八日,我國東北地區發生了五千年歷史上所寡有的,特大的隕石雨,范圍廣及五百平方公里。最大的隕石,重至一七七○公斤,打破了世界紀錄。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又發生了史所寡有的唐山大地震,死難者二十五萬人。震驚了中國,也震驚了世界。這在中國傳統線裝史書上,都習慣地叫做「天意示警」。要死大人物,甚或要死天子。一般熟讀線裝史書的膽小皇帝,相信天命,都要為自己的荒誕行為下「罪己詔」,請求老天爸爸,恕其一死。據說熟讀線裝書的毛主席,也頗信此說。唐山大地震,近在北京市郊區。地霞發生時,中南海也頗感搖動。對重病之軀底毛主席的健康,也頗有影響。果然時未足兩月,毛主席就在九月九日零時十分,隨周緦理和朱德總司令之后,相偕撒手人寰了。毛公死后,時未迭月,以毛氏遺孀為首的四人幫,也就鋃鐺入獄了。可嘆的是,抓他遺孀的,并不是他生前時時刻刻提防的以周恩來為首的老干部派,或務實派;動手抓人的卻是他生前「你辦事,我放心」的華國鋒,和對他「最忠心」的黃門內官的頭頭,一向也是最反周防周的汪東興。當時尚在靠邊站的老帥葉劍英,最多只能算是個助手。這該是毛主席這個蓋世大梟雄,生前所絕對沒有想到的吧。 總之在太后垂簾化為泡影之后,中國歷史上「第二次政治社會文化大轉型」就迅速的進入另一個重要的階段了。讀者賢達如不憚煩,那我們就再慢慢的說下去吧。 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于北美洲 <!--/HTMLBUILERPART0-->


唐德剛 2013-08-20 16:2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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