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石評梅散文中的悲劇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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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年代以散文著稱的女作家中,除了冰心和蘇雪林之外,恐怕要數石評梅了。她以短短6年的創作時間寫下了詩歌、小說、散文、戲劇、評論等各體作品共幾十萬字,成為當時名躁京都的女才子。在各種文體中,數量最多、影響最廣的當數她的散文了。本文擬淺析她散文中表現出來的關于生命的悲劇性意識。
  生命的悲劇意識,“包含著生命自身和宇宙的整幅概念,以及或多或少系統化的或多或少有意識的整幅哲學”(注:烏納穆諾著:《生命的悲意識》。)。是一種人類所特有的精神現象,它來源于理智與情感的沖突、理想與現實的落差、生存與毀滅的矛盾沖突中,同時,焦慮、絕望、恐懼的心理始終伴隨著特定歷史時期的生命主體。這使得歷代許多文人都從他們心靈深處發出對人生的凄絕的呼喊。從品達的“陰影中的夢境”到卡爾德隆的“生命如幻夢”,以及莎士比亞的“我們是由幻夢織合的物品”,都體現了一種“厭世解脫”的悲劇意識。在石評梅的散文中,她揭示了人生的悲哀面,揭示了人生的悲慘和無價值。當她企圖以自身力量去突破現實的、理智的、歷史的制約而又明確認識到無法逃脫命運之網的制約時,當她在特定歷史時期看見理想被毀滅、情感被囚禁、生命被毀滅時,就開始對人類自身存在和社會存在進行否定性的認識和評價,而這種否定性的認識和評價就是本文所指的悲劇意識的真正內涵。
  20世紀初期,各種西方思潮涌入中國,沖擊著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和民族審美意識,日益嚴峻的民族、社會、個體的生存危機,使“五四”作家開始認同尼采、薩特和叔本華等人的哲學思想,并形成了對現實人生的悲劇性認識。石評梅因自己獨特的生活經歷和生活視角,接受了叔本華的“生存空虛說”的影響,并將其融入散文創作中,因此,在石評梅的散文中,處處充滿了感傷體驗的痕跡,處處充斥著悲觀凄涼的氛圍,處處表現著生命的疲勞和空虛。叔本華認為“一切生命的本質就是苦惱”“沒有任何事物值得我們去奮斗,努力和爭取,一切的財寶都是空無的,這個世界歸于破滅……”“現實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是所謂‘剎那的現在’的現象”,這種思想正好契合了經受失戀打擊、在各種矛盾沖突中痛苦不堪的石評梅的心態。她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一朵“枯萎的殘花”,她在散文中寫道:“但是終日終年戰戰兢兢地轉著這生之輪,難免有時又感到生命的空虛,像一只疲于飛翔的孤鴻,對著蒼茫的大海”,當她面對“云霧的前途”時,石評梅“何處是新徑?何處是歸路地懷疑著,徘徊著”。這實際是石評梅在特定歷史時代對自己生命存在的真實境況進行追問之后陷入的空虛心理,正如美國評論家西華爾在《悲劇眼光》中所指出的那樣:“悲劇眼光將人看做尋根究底的探尋者、赤裸裸的、無依無靠的、孤零零的,面對他自己天性中和來自外界的各種神秘的力量,還面對著孤獨和死亡這些無可回避的事實。”這種對個體生存悲劇的焦慮,使石評梅把悲劇意識與自己對社會人生的悲劇性體驗相融合,并且把這種刻骨銘心的感受以長歌當哭、慷慨悲涼的風格表現在她的散文中,所以在她的筆下,即便是“錦繡似的花園”“美麗的姑娘”,在石評梅悲劇的眼光中,也不過是“荒冢灰燼”“腐尸枯骨”,即便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的時候,她也總是殘酷而清醒地將世界的現在和未來都分析成“秋風枯葉”。石評梅專心地、內在地執著于對自己內心世界的注視,當她用這種心態去感覺周圍事物時,所有的事物都呈現出它們痛苦而荒涼的神態,這是石評梅對人生根本境況、對生命本質既清醒又迷惘的認識,生命在此呈現出悲劇性的顯著特征,而石評梅也因此而跌入來自于生命厭倦的深淵:存在的厭倦,最空虛的無底深淵。她認為一切幸福、歡樂都是消極的,永遠不可能有永久的喜悅和滿足,故而她常覺得“腐尸般活著無味”,希望把自己的生命“建在美的、泛的、靜的”基礎上,并且決定“不愿追想如煙如夢的過去,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將來,只盡興盡情地歡樂,讓幻空和繁華都在我笑容上消失”,正是這種對生命空虛、轉瞬即逝的本質的認識,使石評梅酷愛著冬天、冬天的雪和雪地中傲然開放的梅花,也使她對“寥闊而且凄清,蕭森而且涼爽的陶然亭”格外青睞。對一切荒寒、凄清、寂靜,具有頹廢色彩的事物,她有一種特殊的嗜好。正如同劉xuǎn@①所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主張、評價、傾向總是通過意象的不同組合體現出來的”(注:劉xuǎn@①著:《文藝創造心理學》。)。這些載石評梅悲劇人生體驗之“意”的客觀物象的相互組合,便渲染出一種漫無涯際的悲劇涼氣氛,而這種氣氛與她那憂傷、愁苦、悲凄的心情相吻合,她把“白屋的空氣”比為“淡月凄風下的荒冢”,把“小屋”喻為“陰森”的“深夜墟墓”,把陶然亭的月亮、晚霞、池塘蘆花看成是“特別為墳墓布置的美景”,石評梅對描寫意象的運用,對詞句的斟酌選用,“都不可避免地將作者本人心靈中的無意識性呈現給了訓練有素的觀察者”(注:(美)卡爾文·斯·霍爾等著:《弗洛伊德心理學與西方文學》。)。她的散文幾乎字字血、聲聲淚,幾乎覓不見溫馨與明快,在這里,因了石評梅對自己的存在,生命的價值的痛苦思索,生活被剝下了華麗的偽裝,呈現出它荒涼、空虛、痛苦的悲劇本質。
  在人生苦短和離合之悲外,石評梅覺得人生的悲劇還在于人類永遠無法逃脫命運的擺布,命運總是在左右著人們,把人牢牢地固定在一條充滿憂慮、災難、敵人、危險的人生之路上,盡管人類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卻仍免不了遭受命運的殘酷踐踏,因此,在石評梅看來,人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為“生存本身和他的本質將成為人類難以負荷的重担”(注:(德)叔本華著:《叔本華論文集》。)。她寫道:“人生是時時在追求掙扎中,雖明知是幻想虛影,然終于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淵懸崖,然終于不能不勉強掙扎”,而且“你我是這樣,許多眾生也是這樣,然而誰也不能逃脫此羅網以自救”,當她發現“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只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啊!”這種大夢初醒后對生命的大徹大悟正是對生命悲劇本質的真實揭示,當年意氣風發地投入社會準備大顯身手報效祖國的石評梅在愛情生活中遭受了致命的創傷,黑暗的現實又粉碎了她高昂的理想,石評梅發現自己無法逃脫命運之魔手的操縱,在散文中,她毫無隱諱地坦露自己的心跡,她的痛苦是直露的,她的抒情是大膽的,而當我們傾聽到她在命運鐵蹄下痛苦的呻吟時,又怎么能無動于衷?一切悲劇都具有感人、動人的審美特質,正如盧隱所言:“悲劇的描寫,則多沉痛哀戚……所以這種作品至易感人,而能引起讀者的反省。”冰心也強調悲劇“思力深沉,意味深沉,感人深烈,發人猛省”。石評梅寫出了人類對生命體驗的共通性、共感性,也正因為此,她的悲劇意識促使我們對自身生命及價值的思考和反省。
  即便是關于愛情的描寫,我們也時時能感受到那無處不在的悲劇意味,石評梅的愛情文字,大多寫在其愛情悲劇的大幕落下之后,因而帶有濃重的回憶和反思色彩,這種回憶和反思,使其抒情變得更纏綿悱惻而又深刻雋永。在她的散文中,我們分明可以觸摸到一顆悲痛欲絕的心,在孤寂和凄苦中,她獨自追蹤著、演繹著、咀嚼著那美麗而又痛苦、不堪回首卻又永遠難忘的塵夢:“我覺著我寫的那‘心珠’好像正開著的鮮花,忽然從枝頭落在地上,而且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親眼看見那兩個字于一分鐘內,由活體立變成僵尸,當時由不得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慘,并且有了一種送亡的心緒,所以到后來桔瓣落地,我利其一雙成對,故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埋入地下,笑說:‘埋葬了我們罷!’”這種悔恨交加的情緒幾乎貫串著石評梅所有的愛情文字中。烏納穆諾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劇性格的是愛,愛是幻象的產物,也是醒悟的根源。”(注:烏納穆諾著:《生命的悲劇意識》。)石評梅悲劇意識的一個重要起因就是因為這種“富有悲劇性格的愛”,痛苦的石評梅并未尋找心靈以外的東西來代替、轉移自己這顆受傷的心,反而將自己裹得更緊,這幾乎毀滅了她以后所有的幸福,并直接影響著她后來全部的人生行為和創作心態。石評梅不再相信愛情,對愛她是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認為“愛情是盲目的小兒”,又說:“青年人唯一養料是愛,然而我第一懷疑是愛,懷疑的結果,我覺得這一套都是騙,自然不僅騙別人連自己的靈魂也在內:宇宙一大騙局。”石評梅看到人生所呈現的就是或大或小從不間斷的欺騙。同時,理智與情感的沖突也深深地困擾著石評梅:“她的一生是永遠在理智與情感的夾縫中掙扎páng@②徨,在理智與情感的沖突下生活,她常陷于矛盾之中,欲愛不能,撒手不愿。”在這種沖突無法得到調和的情況下,焦慮、痛苦始終伴隨著石評梅,她將悲劇的眼光擴展到了愛情領域,捧出了她那顆充滿自我心理交鋒的不安定的靈魂,表現愛情中個體與社會、理智與情感的不可調和的對立沖突的悲劇性本質。
  在《生存空虛說》中,叔本華指出:“生存之所以空虛,是因為,其一,在生存的全部形式中,‘時’與‘處’本身是無限的,而個人所擁有的極其有限,其二,現實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是所謂的‘剎那’的現在的‘現象’,其三,世上沒有常駐的東西,一切都是不停地流轉,變化。”石評梅從自己對命運的真切體驗和思索,接受了叔本華這一觀點。在散文中她寫出了人在時間之流中的轉瞬即逝:時間以其變幻無常的空虛本質,使所有的東西在我們手中都化為烏有,萬物也因此而喪失其價值,在我們的一生中,盡管做過許多事情,然而所擁‘有’的,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人類個體投進空茫茫的空間和漫漫的時間之流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的,與時間、空間的無限相比,幾乎等于零。這種對生存的絕對荒蕪和空虛的本質的痛徹認識,表現在石評梅的散文中,就使她的作品“實在是主觀的傷感過甚。滿紙都是哀颯傷心的話”(注:林礪儒:《評梅的一生》。),并且“太Sentimetal——(傷感)!”(注:李健吾:《悼評梅先生及其文藝》。)當“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一剎那,捉不住的秋去了”,當“一瞥的人生”原來是這樣“無影無蹤”時,石評梅發現“時間張著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進去”,和強大的時間相比,她認為“人世是宇宙藐小者瞬間的一轉,影一般地捉不住了”,認為生命“更渺小了”,人生“在這大海中不過小小一個泡沫”,這絕不是一種無聊的無病呻吟之詞。而是對生命現象的本質剖析,這種對生命的感覺體悟,是任何時代的人都會有的,從某種程度來說,石評梅的悲劇性意識,已經超脫了個人的情感體驗而上升為對人類生命本質的思考和清醒的認識,盡管這份對于個體生命有限性的沉思,將會引發我們極度痛苦的沉思,但是在最終處它卻能增強我們心理上面對生活的勇氣。正如曹禺所言:“悲劇的精神,使我們振奮,使我們昂揚,使我們勇敢,使我們終于看見光明的獲得勝利。”
  石評梅說:“我是投自己于悲劇性中而體驗人生的”,“我愿做悲劇中的主人翁”。這雖是石評梅的心靈獨語,然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身處“五四”時代的知識女性在沖出閨房走入社會后的真實心理寫照,是她們走出深閨后面對無常人生和殘忍現實的絕望無助的內心世界的反映。“五四”新文學先驅者充滿激情地呼喚文學創作應灌注悲劇意識,盧隱強調:“創作家,對于社會的悲劇,應用熱烈的同情,沉痛的語調描寫出來,使身受痛苦的人一方面得到同情,絕大的慰藉,一方面引起其自覺心,努力奮斗,從黑暗中得到光明——增加生趣,方不負創作家的責任。”在這個呼喚悲劇的時代,石評梅“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她的血和肉”(注:魯迅著:《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魯迅全集》第9卷。)。在這片“嶄新的文場”上, 她是“幾個兇猛的闖將”之一。她的作品道出了生命的永恒悲涼,但又不把人引向悲觀絕望,而使人站在較高的階梯上俯視人生。巴金說:“生活本身就是悲劇”。石評梅正是用自己切身的感悟寫出了生命的悲劇性本質,并促使我們反省自身。
  悲劇的效果,有著一種崇高的力量,能使我們超脫意志及其利害,而使感情產生變化。郁達夫認為:“悲劇比喜劇偏愛價值大,因為這世上快樂者少,而受苦者多”。正因為石評梅寫出了“受苦者”的悲哀,才使她的散文得到了多數人的共鳴與喜愛。
  真正的藝術決不是讓人舒舒服服地享受,也不是讓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真正的藝術除了讓你心情愉快以外,更多的時候是讓你不舒服,甚至給你痛苦,因為它揭示了生活的真實,發現了世界的真理,解釋著人生的真諦,從而給人以新的啟迪。石評梅關于生命的悲劇意識的散文的價值也正在于此。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火右加亙
    @②原字為彷的左半部右加旁
  
  
  
吉安師專學報:哲社版21~24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劉智民19981998石評梅是20世紀初期著名的女才子。特殊的生活經歷使她接受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影響,在散文創作中表現出強烈的悲劇性意味,對人生、對命運、對愛情都持一種悲觀的態度,她的散文呈現出一種荒涼的意味并使人反省、發人深思。石評梅/悲劇/悲劇意味劉智民,廣西師范大學 541000 作者:吉安師專學報:哲社版21~24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劉智民19981998石評梅是20世紀初期著名的女才子。特殊的生活經歷使她接受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影響,在散文創作中表現出強烈的悲劇性意味,對人生、對命運、對愛情都持一種悲觀的態度,她的散文呈現出一種荒涼的意味并使人反省、發人深思。石評梅/悲劇/悲劇意味

網載 2013-09-10 21: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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